段折锋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小师兄——”
    江辞月眉心一跳,皱起了段折锋熟悉的峰纹。这三年来,他逐渐习惯了灵犀宗掌门的事务,也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而纯情的小师兄了。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就皱了眉,低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你为什么叫我‘小’师兄?”
    段折锋缓缓道:“因为我有个地方比你大啊,江辞月。”
    江辞月倏然抬眉,看向段折锋似笑非笑的眼中。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久别离后的疏离,突然在这狎昵的一句话中消融。他重又想起了那年他们青葱年少,段折锋抓着自己的手掌比试大小,没大没小地让自己喊“哥哥”……
    “……荒唐。”江辞月无奈地低叹。
    他们别离太久,中间发生的故事又太多,江辞月不知从何说起。
    他身子略微前倾,看向段折锋梳得整齐的白发,目光似哀似怜,终于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会变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一定要逃离灵犀山,灵犀天柱之事又究竟是谁所为……”
    “可惜我不能回答你,江辞月。况且,即便你知道了,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只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段折锋说,“既然迟早要做大魔头,那我也懒得和仙道那些人装模作样了。”
    江辞月抓住段折锋的手掌,似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就在这一刻,帐篷突然又被掀起,红发少年阿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兴冲冲地叫嚷:“啊呀,白头发你都回来了啊,你怎么不叫我!我还想去找你!”
    段折锋看了眼阿火,道:“我倒是看见你了。”
    “好吧。”阿火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走进了帐篷,手中还抓着几根枯黄的藤蔓,在小炉子旁边直接坐下,搓动着雪水浸湿藤蔓,接着忙起了手工活,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先准备必须的东西。”
    有外人在旁边,江辞月就不方便说私密之事。
    他看向段折锋,问:“阿火说是你将我捡到的,那我的同伴在哪里?”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了。”段折锋慢悠悠地回答,“你们胆敢直接闯进魔族的地盘,却不知早在踏入幽州的第一天,就有人来通禀过我——若不是我让罗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他们还有命在?”
    江辞月略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三年来段折锋都做了什么。
    ——罗刹是谁?北域魔族又为何听命于段折锋?
    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城府的少年。他没有选择去问关于魔族的事,而是看向段折锋的双眼:“看来你是特地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段折锋低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小师兄,我来找你玩一玩。你大约不知道,这不周山十分有趣——”
    他们正说到一半,旁边阿火的手工活终于做完了。
    只见他用藤蔓搓出了一根几尺来长的结实绳索,就往段折锋和江辞月跟前一递:“喏,绑好!”
    江辞月茫然抬头看他。
    阿火就指了指他的手腕,说:“在不周山这个地方,已经好几千年没有过白天了。在这漫漫黑夜当中想要活下去,你们可以没有食物和水,但是必须要绑好绳子——两个人互相绑在一起,才不容易走丢。不然,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变成了白骨也没有人知道。”
    江辞月一时有些愕然。
    却见段折锋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拿起绳索一端,就在江辞月手腕上打了个死结,悠然地说道:“阿火还是笨了点。人是没法绑住自己的,还需互相帮忙才行。”
    江辞月却没有任何准备,拿着绳索的另一端,只觉得重逾千钧:“但、但直接绑在一起的话,如果遇到险情,恐怕不太方便……”
    他还没说完,却见阿火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直爽地说:“性命攸关的事情,绑在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真是的,外面的人就是喜欢装大尾巴狼!我看你们俩郎情妾意干柴烈火,那眼神,就差要亲到一块儿了!非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熟,绑个绳子还叽叽歪歪的,当谁是傻子啊!”
    他说完,在两个人同时愕然的眼神中,傲娇地“哼”了一声,直接迈出了帐篷。
    段折锋:“……”
    江辞月:“……”
    一会儿,段折锋忽然笑了起来,道:“江辞月,人家说你装大尾巴狼。”
    江辞月努力维持冰山般的平静,反驳道:“分明说的是你。”
    段折锋笑个不停,又将手腕递到江辞月的面前:“我看你也该直白一点,江辞月,想安全踏上不周山,这一步是必须的。”
    江辞月只好拿起绳索,耳尖微微泛红,替段折锋绑上另一头——将他和自己彻底绑在一起。
    正在做着,只见帐篷又突然被掀开。
    阿火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说:“你们玩归玩,可不要弄脏毯子啊!那是阿耶送给我的东西。”
    江辞月:“?”
    第43章 梦千古(2)
    江辞月十分茫然,根本不懂毯子怎么会被弄脏,但也礼貌地答道:“我一定注意。”
    一边的段折锋一手支着脸颊,含笑看着这一幕,也不说话。
    阿火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说:“休息完了记得叫我。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江辞月忽而出声问:“他答应了你什么?”
    阿火说:“白头发想要我的心头血,我答应他了。不过作为回报,他得先帮我完成我的愿望才行——我得爬到不周山顶上去,但是一个人太难了,所以需要你们帮我。对了,你应该也有本事吧?你要是帮我的话,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道:“如果不违反原则,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去不周山顶做什么?”
    “那上面睡着太阳。”阿火回答,“太阳睡了好几千年,让这个地方黑暗了好几千年,冷得吓人。我就是想要把太阳叫醒,这样大地就能亮堂堂的,阿耶说不定也不生我的气了。”
    江辞月心中一凛,又问:“你怎么知道跨度几千年的这些事?请问你今年贵庚?”
    “不知道啊,从我有记忆起,天空就一直是黑的。但是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阳光……”阿火挠了挠头,“我和阿耶在黑暗里流浪了很久,大概也有几千年吧,我没有数过,这得问阿耶。”
    “阿耶是谁?”
    “阿耶就是阿耶,我不想说了。”阿火突然不高兴了,将手里的东西一放,又自说自话地离开了帐篷。
    这名红发少年十分古怪,活了数千年岁,性情却依旧爽朗而天真,话里话外都不忘另一个叫“阿耶”的人。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露出少许怀疑之色:“你早就知道阿火有古怪,才会特地找到他,是不是?”
    “确实如此。”段折锋不疾不徐地说,“他是解开不周山永夜诅咒的关键之人,唯有他能唤醒这片大地上的‘太阳’。”
    “永夜诅咒……”江辞月沉吟片刻,“这数千年来,不周山周边如果真的一直陷入黑暗,那么能在这里生活的人想必都不一般。阿火如此,阿耶应该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功唤醒太阳?”
    “因为有人在阻止阿火登山。”段折锋答道,“这就是他向我们求助的原因了。具体情况,你看了就会明白。”
    他披上罩袍,掀开帐篷向外走去。
    江辞月不惧寒暑,直接跟了上来——即便不跟上,他手上的绳索也会牵引着他。
    帐篷外,不周山赫然是一片黑云压抑着的大地,浓墨笼罩的天空中时而穿行过紫色的雷霆,暗淡的鹅毛大雪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攒成高达数尺的厚雪。
    即便是修行者,走在这样的雪地上,也不得不收敛心神,时刻注意保护自己不受罡风、严寒和大雪的影响。
    江辞月这才明白,阿火为什么执意要他们互相绑在一起,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很可能会被雪活埋、被罡风吹下山崖、或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跟着段折锋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手指抓住那一截绳索,心底确实生出了安定感。
    飞雪刮面,如刺骨钢刀。
    江辞月看着那背影,问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上山,执意要走呢?”
    “那我就独自一人上去。”段折锋头也不回地回答,“阿火想要唤醒太阳,而我要他的心头血。”
    “你为什么要他的血?”江辞月问。
    段折锋就笑了一下,拉着自己左手腕上缠着的绳索。
    江辞月还没有习惯这个,猝不及防的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段折锋的怀里,扑面而来都是冰雪的气息,还有段折锋炙热的温度。
    段折锋将他抱了满怀,这才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因为我需要他的心头血才能解除龙印盟誓。江辞月,我自己都不舍得欺负你,怎么能让龙印一直刺在你身上?”
    轰然一下。
    江辞月只觉他怀中热得烫人,这漫天飞雪都不能让自己少许冷却,好像从胸膛到面颊都烧了起来。
    他紧紧抓着绳索的另一端,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加平静:“你……你来不周山,还和这个古怪的阿火做了交易,为的就是解除我身上的龙印?”
    “要不然?是为了在不周山冻死自己,好让小师兄心疼?”段折锋凉凉地说道,“江辞月,你怎么想都行。”
    “你……”江辞月低声道,“要是能解决龙印,你会跟我回去吗?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段折锋闻言后笑了笑,却转过头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个魔头,江辞月,你不必为我说话。”
    江辞月还想再说服段折锋,然而阿火又从雪地里冒了出来:“你俩干什么呢!走得这么慢!到下一个营地要赶紧啊,不然等会儿雪更大了,说不定你俩一块栽进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江辞月闭了嘴。
    段折锋却又很有兴致,对他说:“你知道掉进雪中会发生什么吗?江辞月,我们的遗体会在极度寒冷中被冰封起来,随着上面的积雪一层层堆积,最终变成坚固的蓝冰,随着不周山而永存。假若后世之人发现了这块蓝冰,兴许会指着我们说这就是‘死而同穴’——”
    江辞月道:“不准说死。”
    想了想,又低声道:“不准死。”
    “好吧。”段折锋又拉扯了一下绳索,“江辞月,需要我牵着你么?”
    江辞月终于有些恼怒了:“不要总是拉扯,我一直跟在后面。”
    段折锋说:“当年我目不能视的时候,你也总是牵着我,小师兄,想必你当时也是此种心情。”
    他说完,江辞月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你可以牵着我。”
    黑暗中,段折锋抓住了江辞月温热的手掌,唇边勾勒起一抹笑意:唉,三年了,依旧这么好哄骗。
    黑暗、寂静与风雪之中,他们跟着阿火来到了下一个营地。
    确实如阿火所说,他在这片黑暗冻土上已经生活了数千年,以至于每隔几里地,都有着他亲自建造的一个小帐篷。
    “以前都是我和阿耶一起流浪,一起收集材料做这些营地。”阿火拿起这个帐篷中的一个小暖壶,情绪非常低落地说,“可是有一天,阿耶突然跟着莫家人走了,和他们一起阻拦我上山,再也不和我好了……”
    “如果他和你一起在这片冻土上生存了那么久,应该也会想要唤醒太阳。”江辞月问,“为何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是因为你说的‘莫家人’做了什么吗?”
    阿火抱着脑袋,拒绝道:“不知道,我想不通太复杂的事情,脑袋疼。”
    江辞月直觉其中有什么隐情,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段折锋。
    ——然而无赦魔尊当年也是直接动手,倒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地陪江辞月玩过,更遑论去了解阿火的生平了。
    段折锋慵懒地说:“我对别人的感情纠葛没有兴趣。江辞月,有这个力气倒不如陪我下会儿棋——三年过去了,你总该有些进步吧?”
    江辞月半晌没有回答。
    这三年来他苦心孤诣地收拾灵溪山倒烂摊子,哪里有那个时间锻炼棋艺,要是真跟段折锋下起棋来,小师弟会像当年一样让自己三目半么?就算真的要让,他这个灵犀宗掌门总不能恬不知耻地接受吧……
    丢人。
    江辞月选择站起身:“我去烧些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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