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中,火光冲天,半边天空笼罩在不祥的霞光中。
    一切都是猩红色。
    阡陌小道两旁摇曳的野花是猩红色,被推倒一边的藤椅是猩红色,桃花树下的秋千是猩红色。
    田边的溪水流淌着猩红色。
    猩红色的纸人力士冷酷无情,遵照命令巡视着整个村庄,一一破开所有的门户,确认所有尸体的鼻息,画下断生离恨阵图。
    直到完成所有的任务,才静静回到原地伫立着。
    段折锋屠空了桃源村。
    断生离恨阵能囚魂锁魄。
    在桃源绘卷这方小天地里,所有的魂魄最终还是被全部“救”出。
    它们离开了绘卷,离开了七百多年来说不清是诅咒还是恩赐的宿命,第一次来到绘卷之外,看着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这才明白,他们是错的,错将真理当作谎言。
    遂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选择了就此死去,走向真正的阴曹地府,从此在大千世界中轮回转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有人请求留在灵犀宗门里,借用纸人力士的身体,尝试踏上修行之途。
    也有人选择辗转偷生,保留此世属于自己的记忆,于这世上多行走三十年。
    “纸人力士之躯虽然坚固,但是此后不能轻易沾水,只能用细砂清洁身体。”江辞月一一嘱咐他们,“此外,其中灵力最多再运转半个甲子。时间一到,力士身体崩毁,你们的灵魂就要自行前去阴曹地府,否则就耽搁了转世投胎。”
    众人纷纷叩谢江辞月。
    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才知道江辞月所言的一切才是真相:自己自出生以来,竟然真的只是画卷中的纸人而已。
    江辞月问他们:“可有去处?”
    他们都没有去处,但是却有相同的目的地。
    “我们想去看海。”大张说,“从未听说过,竟然不是陆地上生出水源,而是在大海上出现了陆地……我们想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百川东到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也好。”江辞月并未阻止他们,“此去东行,万望小心。”
    这些寄宿于纸人体内的灵魂们,从外表上来看与常人几乎无异,就在灵犀宗门前一一向江辞月拜别,然后向着山下走去。
    或许从此在尘世中,会出一些关于奇异纸人的民间传说。
    送走了所有桃源村人之后,江辞月展卷再看。
    桃源绘卷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狼藉之景。
    他一时突然感觉到自己还不够了解段折锋:他是怎样下的手?如何能下得去手?
    段折锋仿佛知道江辞月心中所想,他道:“做自己认为対的事。江辞月,只要一个人所持的信念足够坚定,就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江辞月很久都没有答话。
    段折锋以为他生气了——像江辞月这样的人,应该无论如何都看不惯这种事,师兄想必心中又惊又恶,不知如何面対自己。
    然而到了晚上,江辞月手捧着桃源绘卷,来到玉阙宫中复命。
    他自然不知道玄微真君只是一具傀儡而已,在那九重鲛纱的背后,其实还悄然站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弟。
    “师尊。”江辞月站在玉阶下,低落地向玄微真君禀报,“桃源绘卷中的争端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桃源人都被救出,只是……用的却是一个特别的法子。”
    他停顿了很久,没听见玄微真君的回答,就斟酌良久,又说:“弟子愚钝,不能度化所有人,还差点被群起围攻。于是师弟……段折锋釜底抽薪,将他们的肉身尽数杀死,将灵魂全部带了出来。”
    玄微真君道:“虽行杀道,却为救人。対错功过,实难分辨。”
    江辞月说:“桃源村人数十年来举行所谓‘祀鬼节’,假借天神之名,却行杀人、吃人的恶事,就算情有可原,其罪亦难赦免。此外,他们还袭击了弟子。段折锋杀了这些罪人,也是想保护我。”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玄微真君问他。
    江辞月说:“于情于理,都不该惩罚他。但是宗门有律,杀十人者,无论如何都必须禁闭一年,罚抄《清净经》,直至心魔全消。究事情原委,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愿意代他受罚。”
    鲛纱后,段折锋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前世,他杀空了整个桃源绘卷,将所有的灵魂都放归自由。
    后来发生了什么?
    江辞月斥责他杀性太重,罚他去崖边禁闭一月,令他心中愤懑不堪,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那一月禁闭出来后,据说师兄接受了一个师门任务,整整一年都未出现。
    他只当是江辞月从此厌恶、远离自己,却并不知道……
    江辞月原来是在代他受罚。
    ——这个傻乎乎的小师兄,为何什么都不说?
    堂堂玉阙宫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很久没有得到回复,江辞月有些着急:“师尊,你不要罚他,他是少有的修行天才……要不就把我也一起罚了也行。”
    过了许久,玄微真君说:“也罢。那就罚你们二人一起抄写《清净经》十篇,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解除禁闭。”
    江辞月松了一口气,行礼道:“是,师尊。我这就出去与他说。”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
    玄微真君问:“还有什么事?”
    江辞月说:“我想请师尊教我制作绘卷之术……”
    “你想学如何制作桃源绘卷?”
    “是。”江辞月说,“我知道我现在力量微薄,做不出那样的小世界;智计也不够,不知道如何真正让人们在其中幸福安乐,不会再酿成像桃源村一样的惨祸。可是……如果连在绘卷里都做不到的话,如何要真正施惠于天下,保神陆十四州于太平呢?”
    “此宏愿也。你可知道,即便是渡劫期真人也未必能做到天下太平,为师亦只能镇守灵犀山一方而已。”
    “我知道,师尊,但是我想试一试,哪怕会被人讥笑自不量力。”江辞月抬起头,看向大殿之中永恒运转着的天道金轮,许久后缓缓道,“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晓天下之真理,届时我就画一张山海绘卷,将山川湖海都画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想保护其中子民不受天灾人祸之苦,也免于愚昧无知之恨。”
    ……
    最终,段折锋和江辞月师兄弟两个还是一起受罚,被关在藏经阁里抄书。
    用毛笔抄书这件事,做起来还是非常的慢,一夜时间往往也只能抄个半本而已。
    江辞月正襟危坐地抄写,每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
    抄写间隙,他偶然看见段折锋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看书,也不由低声叹气,心里决定:算啦,我身为师兄,大不了替他多抄两份。
    大师兄为人正气,很知道以身作则。
    但段折锋这种坏学生就不行了,他选择另辟蹊径。
    ——那两个穿越者呢?滚过来刷本座好感。
    半个时辰后,周颦和李珠儿风尘仆仆地跑来藏经阁。
    听说要替段折锋进行抄书这种苦差事,她们欣喜若狂:“太好了!!终于有机会能帮上忙了!!只要抄十本吗?真的只有这么点?要不多抄十本吧,更加显得诚心诚意。”
    段折锋:“……”
    江辞月:“……”
    两姐妹甚至有商有量、有说有笑的:“一人抄十本,几天就可以了。”
    “字迹可以临摹得像一点,大不了多花些功夫。”
    “嘻嘻,一边抄可以一边等着蒸点心呀……”
    “江大哥!你喜欢吃蒸饺吗?我们刚研制出一种水晶饺子……江大哥?”
    江辞月完全没有在听,而是正在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段折锋。
    ——自己因故被罚,怎么能让其他同门帮忙抄写?
    他觉得自家小师弟这样做不行,简直像在利用少女怀春的心思,让她们平白干活。
    但再仔细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这样来往呢?
    毕竟,江辞月也没有谈过恋爱啊……
    ——也许这是人家的情趣吧,毕竟有来有往才会有感情。自己一个外人,何必要去棒打鸳鸯……
    “?”
    段折锋眼看着自家小师兄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抱着他自己的笔墨纸砚进了隔间,背対着门口,默默抄起了清净经。
    “师兄,你生气了?”段折锋也走进去,将门带上。
    他靠近江辞月的背影,低下头在他耳边说话:“你不喜欢我找她们代劳么?那我这就让她们离开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地说対了哪句话。
    江辞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心虚和羞赧,支支吾吾道:“也……不必非得这样。你想和她们怎么交往都可以,我……又没说双修不好。”
    段折锋一愕。
    ——交往?双修?他什么时候说过要亲近这些穿越者了?
    回想起这几天来江辞月的种种奇怪情态,他忽觉恍然。
    ——江辞月并不是讨厌自己啊……
    “师兄。”
    “又叫我干什么?”
    “师兄,你未免也太可爱。”段折锋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蓦然大笑出声,伸手一撑,将江辞月单薄的身子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江辞月勉强转身,却只能和他面贴着面,修长五指无助地抓着桌面,瞬间大窘:“你、你突然发什么疯,外面还有人在……”
    段折锋只是不听,深沉黑眸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甚至倾身向前,几乎将鼻尖碰到他的鼻尖。
    呼吸交织在一起,心跳声几乎清晰可闻。
    江辞月羽扇般的眼睫不停眨动,紧张得耳尖通红,却不舍得移开视线。
    段折锋低声闷笑,哄着自己的小师兄:“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対任何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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