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就是这样没出息,他真的很想知道。
    “别管他了,苏漾那小子这几天躲着喝酒呢,不用专门等他。”云桦尴尬地没话找话,不再像掌门,拿起布帮黎鲛收拾面前桌子,“他就算来了,也是醉醺醺......”
    “他为什么喝酒?心情不好吗?”黎鲛抬起头。
    云桦话音微微一滞,他没想到小师妹会把他这句随口拉扯的话认真来听。
    “哪有,长清向来心大,怎么会心情不好。”云桦赶忙解释,“他喝酒喝成习惯了,谁都拦不住。”
    “那就好。”黎鲛看着屋子里落灰结网的摆设。
    一把木剑。
    是江月白给她做的。
    当年她追着父亲给她做一把剑,凌华仙尊却说她舞剑杀不了敌,只能砍了自己手。她不服气,去缠江月白。
    江月白便给她做了一把不会伤到自己的木剑。
    几幅挂字。
    都已被落灰覆盖,看不清内容。
    被她挂在最中间的一幅,是江月白写的狂草雪月赋,送给她的生辰礼。
    旁边几幅,都是云桦写给他的,写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忘了,只记得上面的每个字都规规整整,像一个个小黑块,总让她想起被父亲关禁闭时,映在墙上的窗格影。
    还有一盏灯。
    每一面都画了小人的萤火虫灯。
    黎鲛离开修仙界多年,这些年她都住在离沧澜山最远的人界大陆南岸,沧澜门的很多往事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是看到这些东西,那些回忆重新浮上了心头。
    “对了,”黎鲛拿起了那盏早已不会亮的萤火虫灯,“渊儿还在山上吗。”
    云桦收拾杂物的手一顿。
    他觉得奇怪,黎鲛回山这么久了,居然一句不问江月白,此刻竟然还直接跳过江月白问穆离渊?
    难道当年......
    难道当年纪砚在十八峰联审上的指控,是真的?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件最不想记起的往事。
    那年,黎鲛在与江月白大婚的前夜离山出走。
    前一夜里,只有穆离渊来过黎鲛的雪月峰,他当时说是来送萤火虫......
    可是除了宠坏了徒弟的江月白,谁会信那个拙劣的谎言?
    他有什么资格在黎鲛大婚前的深夜里,和她单独见面?
    那可是她师尊的女人!
    这么多年来,云桦每次回想起那件事,都如鲠在喉!
    江月白一辈子惯做风中明月云中白鹤,从来不染半分尘埃。唯独在穆离渊那里,他忍受了生平所有的狼狈和屈辱。
    穆离渊觊觎江月白的新婚妻子,江月白竟然毫不怪罪,百般纵容包庇!这件奇耻大辱就算了,江月白还在之后心甘情愿任凭对方侮辱折磨他自己?
    云桦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跳混乱、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不通,江月白对穆离渊,到底是什么感情?在那样扭曲残忍的折磨之后,穆离渊又对江月白生出了什么感情。
    让他费解。让他难忍。
    让他恶心。
    “师妹......”云桦脸色难看,“你......”
    他很想知道,黎鲛离开的前夜,穆离渊都来做了什么。
    可他总不能直接问。
    他从小对待黎鲛就是小心翼翼的。江月白敢和黎鲛说笑,苏漾敢和黎鲛打闹,唯独他什么都不敢——因为黎鲛是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他做什么都局促木讷。
    “你问穆离渊做什么?”云桦吸了口气,换了问题。
    “我看到了这个灯。”黎鲛抹去灯上的灰尘,端详着灯上的小人,“渊儿画画画得还不错,当年他喜欢写写画画,应该让他修符篆,可江月白非要让他拿剑,还给纪砚气得不行。”
    云桦心不在焉地听着,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他放下了手里那块用来擦桌献殷勤的布,想喝口水,打开茶壶却发现只有生了霉的黑茶叶。
    “渊儿是三个孩子里最听话的、也是最调皮的,他是那种......”黎鲛把灯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根本没有去注意远处的云桦,“怎么说呢,晚衣是真的听话、纪砚是真的调皮,渊儿是最有意思的,他是表面听话、实际上调皮。他明明想要偷懒,却总装作病恹恹的,让江月白去照顾他。他和纪砚一起犯了错罚跪,他总是最先晕倒的那个,还要江月白去抱他回来......”
    黎鲛说着,嘴角弯起了不自觉的笑,“可江月白就跟个傻子一样,被他骗得团团转,连纪砚都能看出的把戏,江月白偏偏次次都上他的当......”
    “他为什么要送你这个?”云桦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黎鲛的话。
    问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黎鲛放下萤火虫灯,在回忆这些的时候,眉眼里都是温柔,“渊儿那时候总是问我,将来是不是要做他师娘,我说是,他就天天往我这里跑,给我送各种有意思的东西。大概是想提前讨好我这个师娘,好能将来更光明正大地偷懒吧......”
    “真的吗?”云桦冷笑,“你未免把人想得太简单。”
    “为何这么说,”黎鲛此刻才注意到云桦语气不对,疑惑抬眼,“我虽是长辈,却没大他几岁,相处之间还是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外人凭猜测,她却凭真心。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他们的相处是如何的——渊儿从没对她有过任何僭越的行为。
    “是吗?你了解他?”云桦表情有些扭曲,语气渐渐不受控制,“你觉得他单纯?觉得他善良?那你想不想听听你走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事?”
    “什么事......”黎鲛看着云桦的神色,微微皱起了眉。
    “叛出师门、重堕魔道、残害无辜修士,”云桦吸了口气,震声道,“还亲手杀了他师尊!”
    黎鲛缓缓睁大了双眼,惊愕万分:“你说什么......”
    云桦道:“不敢相信吗?他就是那样阴毒残忍的人!你以为他是真的对你好吗!他不过是怀着龌|龊心思!对师娘求而不得,反而对他师尊生出恨意!现在算是一切都明了了!”
    “渊儿......”黎鲛猛地从座位里站起来,手边的萤火虫灯被打翻在地,“你是说渊儿杀了江月白?!”
    “若非师弟惨死在那个孽徒剑下,我也不会代管沧澜门这么多年,”云桦见黎鲛终于问起了江月白,微微叹气,把准备好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当年他用修士们的性命做......”
    “我问你!你刚刚说......是渊儿?”黎鲛似乎对事情的背景缘由没有任何兴趣,她只反复确认着一个问题,“真的是渊儿?是渊儿用剑杀了江月白?还有没有别人?就他一个人吗?你确定是他?”
    云桦对黎鲛的反应感到奇怪,他原本以为黎鲛会对江月白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可此刻对视时,他却发现黎鲛眼里根本没有半分悲伤,只有震惊。
    “当然是他,还能有几个?师弟不仅被他杀害,死前还受了他不少折磨。”云桦说,“可师弟执迷不悟,还将天机剑留给这个孽徒,要护他性命......”
    “我知道了......”
    黎鲛后退了几步,绊在桌腿。
    云桦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可黎鲛还在后退,嘴里喃喃重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云桦见她状态不对,皱眉道:“师妹?你怎么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黎鲛猛然挣脱开云桦的搀扶。
    直至此刻,她终于知道了另个深爱江月白的人是谁!
    终于明白了当年渊儿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于什么。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爱屋及乌,但也掺杂着一丝酸涩。
    正如九年前那晚血雨江天里,她得知世上有另一个深爱江月白的人时,心里漫开的酸涩......
    不,只会比她更酸涩——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上总要有人做与江月白携手白头的人。
    而且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不会是自己。
    黎鲛回想起,那些年,渊儿每次来雪月峰找她送完东西,都会安静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她的侧脸发呆。
    她总说:“臭小子,看什么呢?”
    渊儿总是呆呆回答:“师娘真好看啊......”
    她那时总觉得小兔崽子油嘴滑舌想来讨好她,但此刻却心境完全不同。
    他说那句话时,心里大概在想:只有这样好看的女孩,才会让江月白喜欢吧。
    又或许在想:江月白与这样的女孩子幸福过一生,是什么模样。
    黎鲛低下头,看到地上碎裂的灯罩上的小人。
    画的是穿裙子的她和白衣执剑的江月白。
    她心口隐隐揪起。
    渊儿当年就活在难以宣之于口的痛里。这九年来,想必活得更痛。
    或者根本没法好好活着......
    “师兄,”黎鲛猛地转身,问云桦,“渊儿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 * *
    雾山公子的云船明面号称是只接纳散修,但实际上有不少来自二十六家名门的修士易容打扮,络绎不绝买票登船。
    云船共有五层,除了顶层之外,其余都被各家修士挤满。
    热闹喧嚣程度,好似易宝雅会重举。
    因为有雾山公子在的地方,从不缺奢靡沉沦的花样。
    灵花酒宴不限杯数,舞者表演永不停歇。
    纸醉金迷不分昼夜,云船上永远灯火通明!
    修士们本就觉得只那般一夜昙花的易宝雅会意犹未尽,此刻花三千灵石登上了雾山公子的船,理由正当地延长了他们醉生梦死的美梦,在沉醉忘忧中向着他们魂牵梦绕的灵海进发!
    在奢靡盛宴中的极致享受中,通往另一个极致享受的终点。
    美酒香气四溢,佳人在旁为伴。
    所有人都已活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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