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知道。”童花也打听过院里的事。
    “他在,就是秦守业的眼目耳朵在,他怕钟言生得不好,也防着钟言从外头抱养,假称亲自生产。秦守业一直没真正放下心来,他巴不得朱禹亲眼瞧钟言生才能相信孩子是秦家骨肉。可就算亲眼瞧了,秦守业将来也不会对这孩子用心,更不会相认。”柳筎已经看透了宅子里的人情世故,“何清涟和秦瑶的人也在,我信秦瑶是真心关爱长嫂,可何清涟就不一定了。她心里只有秦烁和秦泠,秦翎到底不是她所生。”
    童花支支吾吾地说:“您和我说这些,我也帮不上什么。”
    “我没让你帮,我谁也指不上,只是叫你小心罢了。在秦家一定要小心,否则丢了小命。”柳筎将周围看了又看,还好,柳家的人伸不了这样长的手,没法在这里作怪。
    由于下雨的缘故,院里的凉意丝丝堆积逐渐成势,倒不觉得像盛夏之日了。除了冷,院里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重,春枝、夏露负责烧水,秋谷和冬华负责点香熏香。自来女人生产的院落都有极大的腥气,所以才会多多采花,甚至在被子上撒花,并且不让男子入内。一盆一盆热水递进去,再由产婆们递出来,干净透亮的水就变成了一盆盆的血水。
    香点得更多了,但仍旧压不住血腥。
    钟言的叫声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频繁有力了,逐渐变成了气若悬丝,断断续续。秦翎坐在轮子椅上,时不时站起来,时不时焦急坐下,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往外冒。元墨和小翠想劝,少奶奶并非真正生产,只是假装,可是不管怎么劝少爷还是跟着揪心。
    “唉,你们听听。”秦翎听不得这些,好似小言在里头受刑,“嗓子都喊哑了。”
    钟言确实快把嗓子喊哑,不仅嗓子痛,这会儿还被陈竹白拎起来在屋里小步跑,跑完还要跳跳。他汗水淋漓,发丝贴住额头和脖颈,不解地看着陈竹白:“师兄,我跑够了吗?我跑什么啊……”
    “我怕你演不出来,只能出此下策。”陈竹白倒是在床上躺着,“女子生产所耗费的精力、体力那是无法想象的,你没经历过就别想着装出来。你连我都骗不过去,怎么能骗过别人?”
    “我躺着装装难受不就行了嘛?”钟言跑跑停停,喘几口气之后哼哼两声叫外头知道。
    “你没受那极致的疼,就装不出来那份苦,不是男子亲自生,终归无法感同身受,只能用着法子逼你。但这还比不上产妇所受的十分之一呢。”陈竹白挥了挥手,“再跑,再跳,到你两眼翻白浑身无力为止。”
    钟言咬了咬牙,只能低头继续,任由汗如雨下。
    半个时辰之后钟言躺回床上,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微颤抖的双腿能动。他的中衣被汗水泡湿,而且一看就不是用水泼出来的,而是实打实出了汗。陈竹白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挥手将身边跟着的一个阴兵显了形,让阴兵变成产婆出去端热水,而一直忙着的那位产婆则到了床边。
    钟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眯着眼睛瞧了瞧。方才只顾着吃和动,根本没走心,这下看出了不对劲来。
    “师兄,这是……”钟言气若悬丝地问。
    “棺材子。”陈竹白叹了一口气,“闹兵灾,孩子的娘亲已经走了,孩子命中就是棺材子,我给他找个好人家。”
    站在他们旁边的产婆褪去正常人的模样和脸色,已经没了气息。她的面庞十分年轻,肤色铁青,嘴唇黑紫,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具站着的死尸,陈竹白解开她的衣裳,里面密密麻麻贴满了符咒,肚子高高挺起,爬满了早已变黑的血管。
    而这血管和撑薄的皮肤下头,有什么东西还在动。
    “我是在回来的路上偶然遇见她的,她临死之前托付给我,让我舍母救子,哪怕破开她的肚子也要给孩子一条生路。我答应她了,所以才急着带她回来。”陈竹白在女尸的肚子上划了一道,里头挤出一个透明的水球来,便是女尸的宫体。里头的胎儿不像足月的大小,同样奄奄一息。
    “这孩子八字硬,棺材子也不能交给旁人来养,给你们最合适。”陈竹白在宫体上一划,先是涌出了羊水,然后才是不出声的胎儿。母死子生,八字命硬,棺材子自来就是不吉的象征,旁人养会出大事。
    “从此之后这孩子就是你和秦翎的了,我也算圆了他娘亲最后的心愿,让他娘亲瞑目走好。”陈竹白握着孩子的双腿将他倒着拎起,用力在他皱巴巴的后背上一拍。只见孩子吐出一口水后咳嗽几声,随后大声地哇哇哭开了。
    哭声响亮,哭在已经死去的娘亲身边又实属凄凉,钟言连抬手臂的力气都用不出来,还是陈竹白将孩子裹好,放到了他的身边。
    “好好养着吧。”陈竹白弯下腰摸了摸师弟的额头,又亲了亲师弟的脸蛋,心疼他在秦家受累受苦。
    一声啼哭伴随着落日而下,将院里的人都哭醒了,秦翎一下子站了起来,明明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可是却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泪。元墨和小翠也跟着高兴,连忙跪下给主子磕头祝贺,春枝带着三个妹妹在院里烧着香,一下子也跪下了,谢老天保佑。
    而偏室里的人也全部站了起来,柳筎听到哭声的刹那心口一松,童花则悄悄地抹着眼泪。朱禹等了好几个时辰,期间一直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喝过茶,这会儿他掸了掸袖子,先对着前来报喜的丫鬟说了句:“恭喜大少爷,恭喜大少奶奶。”
    而后顿了顿,又说:“在下奉命前来,还请前去通报一声,能否让在下看看孩子再走。不知是男是女?”
    春枝高兴起来像是枝头上一朵小花,一边跑一边说:“还不知道呢,产婆说大少奶奶体力虚透,这会儿正躺着歇息,小主子是男是女都没来得及说呢!”
    “这……”朱禹跟着她往前一步,又差点儿被院里的血腥气熏回来。哪怕点了再多的香,这味道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遮住。正当他再跟上的时候院门口来了不少人,其中就有秦家的二夫人何清涟。
    “二夫人。”朱禹马上停住脚步,“您怎么来了?”
    “听说这边生了,我过来瞧瞧。”何清涟点了点头,扭脸瞧见了柳筎,“你怎么也在?你身子不好,应该早早回去歇息。”
    “担心长嫂,所以过来了。”柳筎低着头说,在何清涟面前她仍旧是那个话不多的儿媳,怎么看都是温顺柔和的。
    “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何清涟劝了她两句,又和朱禹对了对眼色。朱禹一看便明白了,二夫人也是来确定这孩子是不是亲生。
    “你一直在院里守着?”何清涟问。
    朱禹回答:“是,一直在偏室,院里除了产婆没进来其余的人。”
    “我知道了。”何清涟看了他一眼,扭头对柳筎说,“走,咱们进去瞧瞧吧。”
    此时此刻,秦翎的睡房里已经站了许多人,八个产婆都在忙,没有一个闲着的。钟言也终于明白师兄为何让他耗费体力,生产的经历他没体会过,确实装不出来。但这会儿他别说笑了,连摆个表情都懒得弄,只是孩子在臂弯里头一直哭,哭得他心里难受。
    “少奶奶可不能哭啊。”秋谷和冬华早早进来帮忙,拿干净的布小心擦拭钟言的眼尾,“这时候可不能哭,月子里头哭不容易好,眼睛会坏掉。”
    “嗯。”钟言小声回应,可眼泪就是止不住,他想,他可能是在替这孩子的亲娘掉眼泪吧。
    秦翎这时候还不能进来,仍旧带着元墨在外头坐等,瞧见了何清涟和柳筎赶紧站起:“给二娘请安。弟妹怎么还没回去?”
    “恭喜大哥。”柳筎先说,“长嫂如何了?”
    “受了大累,这会儿起不来。”秦翎心疼地说。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何清涟关心这个。
    秦翎还没开口,元墨噗通一下子在后头跪下了:“恭喜二夫人喜得长孙!小主子哭声响亮!”
    “男孩儿?”何清涟也听着里头有哭声,声音确实不小。柳筎在后头深吸了一口气,是个男孩儿?这可糟糕,柳家一定会想尽办法害这个嫡长孙。
    秦翎也是刚刚听说,脸上有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生疏:“是,产婆说是男孩儿,这会儿她们还在里头收拾,暂时不让我进去看小言和孩子。”
    “那我替你进去看看吧。”何清涟说。秦翎让开一步,他没有立场不让她进去,等到何清涟进屋后柳筎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恭喜,这回钟言能在秦家站住了。”
    秦翎却摇了摇头:“站不站住都不要紧,我们不在意这个。”
    “你是正经长子,你当然不在意,她不能不在意。”柳筎劝他,周围人多,她快快地说,“你们要看好这个孩子,千万别撒手,柳家的人多。”
    “多谢。”秦翎重重地点了下头。
    屋里,血腥气仍旧没散开,哪怕窗子已经打开了也没有用。何清涟一进屋就瞧见了盆里的血迹,还有沾着鲜红的剪刀、白布。看着确实是刚生产完,但她还是问了问身边的产婆:“你们大少奶奶如何了?”
    “回夫人,这会儿没力气说话,小公子是早产,也需要好好歇息。”陈竹白装扮成产婆,“只是有一事……大少奶奶是偶然发动,孩子不足月,大人的身子也没准备好,故而奶水不足。还请府上快快去找奶妈妈吧。”
    “这是应该的,奶妈妈我已经派人去安排了。”何清涟往前走了两步,一眼看到了虚弱至极的钟言以及旁边皱巴巴的婴孩。她仔细盯住那孩子,作为生育过的人她自然知道刚出生的孩子什么模样。
    看那样子,确确实实刚出母体,而且月份不足,脸色有些发青。
    但看到这里,何清涟也不能完全相信,转身问道:“喜坑的位置找好了吗?要埋的东西在哪里?”
    “在这儿。”陈竹白端过一个盆,已经用红布盖上了,他稍稍掀开一角,里头就是女尸肚子里的胎盘,“这东西已经被大少奶奶生下,只等埋入喜坑。”
    何清涟快速地扫了一眼,确实是,孩子抱来了也不能算数,有这个才能证实孩子是刚刚出来的。看来是自己多想了,秦翎确实可以有孩子。
    陈竹白将木盆重新盖好,别人能想到的他也替师弟想到了,光抱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不足以让别人相信,什么都有才可以。正当他转身把木盆放回去的时候,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擦过心头,他快速地看向窗口,只见一只白色的大猫一晃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秦翎:开心,从人夫变为人父。
    言言:快去找奶妈!!!
    第161章 【阳】湿癸柳20
    那只猫是……陈竹白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个隐隐不安的念头。但眼下的大事还没办完,他也不能直接追杀出去。
    钟言慢慢才缓过来,只是两腿酸得不停发抖,倒是不必假装,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方才受累。孩子一直在旁边哭,怎么哄都不行,他根本不懂如何去哄,只能看着他发呆。
    何清涟仍旧观察着钟言的一举一动,她到现在还是没能完全放下疑心。而钟言的反应也不像是刚刚生产完,怎么连抱都不抱一下?
    还是说,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何清涟站在几步之外,重新审视着床上的母子。
    钟言的泪水还在往下流,他没经历那些磨难,所以也不敢说自己真的产生了养育之情,只是觉着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怜。眼前忽然间变得黑暗起来,周围血腥气扑鼻,钟言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只觉得脚下黏腻。
    一不小心他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又要跌倒了。这回他很机灵,一把揪住身边的人,直接抱了上去。
    “先不要睁眼。”那人开口。钟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眼被他的手捂住了,所以才看不清。
    “有什么我不能看的?”钟言小心翼翼往前迈步,“你一走好多年,我都长了一头多了,你怎么还管东管西?”
    尽管看不见,可钟言又不傻,四周的气味他闻都能闻出来是什么,无非就是乱葬岗。血腥气异常浓重,钟言轻轻地拨开那只手,他已经不是曾经胆小无知的小饿鬼了,几百个死人算什么。
    那只手也只能无奈地拿下去,惨状立马呈现。除了身边人,眼前全部都是死人,尸首形状古怪,每一具都长出了浓厚的白毛。
    “怎么会这样!”饶是钟言不怕,但他也没见过。
    “有一只旱魃出来了。”身边的人摇了摇头,“人世苦难重重,竟然让那东西出世了。”
    几百具白毛尸躺在干裂的土地上,两只手佝偻着向天抓取,连眼球里都长出了白毛。钟言迈过一具,问:“他们都死了,咱们是来捉拿旱魃的?那东西我能吃吗?”
    “你已经长大,要学会不能什么都往嘴里塞,我让你吃的东西才可以咽下。那只旱魃已经离开此地,自然有人去捉拿,今日我来只为了超度亡魂,为这些可怜人。”那人的手里攥着一串朱红色的佛珠,钟言却十分不懂了。人都死了还要超度?这和尚也太慈悲了。
    虽然自己已经不再乱开杀戒,但还是不明白这人的佛心从哪里来的。但让钟言打道回府也不可能,他就喜欢跟着他,喜欢看他拿自己无可奈何又必须背着自己上山。
    走着走着,两人听到一声微弱的哭声,钟言立马鬼形毕露,这地方还有哭声必然不会是活人。他极为凶狠地杀到哭声的面前,可眼前并没有他想象的尸变,反而是一个腹部高挺的白毛女尸的肚子在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钟言伸手想要将她一爪刺穿,万万不能让这东西也变成旱魃。没想到手腕一下子被人轻易地捏住,再也挣扎不动。
    “先别急着动手。”身后的人拦住了他。
    “哼,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滥杀无辜呢。”钟言甩了甩手腕,听话地收了回去。
    “你已经读遍了藏经阁的经书,早就没了滥杀无辜的蛮戾。就算世上的人都相信你会滥杀无辜,我信你不会。”那人说完便蹲下了,没瞧见钟言得意的表情。钟言的嘴角偷偷翘起来,不再是平日里往下耷拉着,一脸谁都欠他一条命似的。他在死人堆里偷笑,只为了一个人的褒奖。
    “哼,话别说得这么满,说不定我还是会动手。”但这份窃喜他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于是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谁知那人蹲下后就没再说话,反而不断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好似有大事发生。
    圆润的佛珠在他掌心里一滑而过,周围哭声停止。
    “转过去。”那人回过头说。
    “转什么啊?不就是死人,我又不是没见过……”钟言不情不愿地转了回去,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念经的声音朝他飘来,低沉却有力量,好似佛经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着无法比拟的沉重。而在这诵经的声音当中还掺杂着另外一种,像切开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是微弱的哭声。钟言吃惊地回过头去,白毛女尸身上的大部分长毛已经染成了暗红,凝固的血块沾在毛上,说明她已经死了很久。但是在这全是死尸的地方居然还有活口。活口就在那人的怀抱当中,被他用僧袍裹住,又瘦又小,看上去不比野猫大多少。
    但那不是野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孩。钟言对孩子毫无情感,只觉得吵闹,忽然那人把孩子递过来让他抱一抱,他不情愿地接到手里,比起抱着,他更想把孩子丢在脚下不管。
    “你瞧,如今你又修成功德一件,救了这孩子一命。这是棺材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来把他放在寺里养大便好。”那人轻轻地点了下钟言的额头。
    钟言一愣:“我没有救他。”
    “你听见了他的哭声,但是你并没有一味杀戮,这就是你救了的。善心已在你心中深种,只等发芽结果。”那人又在他额头上一点,“如此,你便和天下恶鬼不同了,将来自有你一番天地。”
    “谁要天地啊,天地又不管饱……”钟言别别扭扭地说,低头一瞧,孩子的小脸着实可怜,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于是才试着哄了哄他,但仍旧不觉得这个棺材子可以活得下去。
    孩子的哭声将钟言眼前的尸山打散,眼前再也没有白毛的尸首,只是血腥气更加浓郁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来,将孩子搂在了怀里。
    所以,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修得善果的人了吗?
    钟言不知道为何这样想,却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孩子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还没有好好擦干净,别人可能闻不出来,但钟言能嗅出他身上有着他娘亲的腐败味。将来他就是自己和秦翎的了,会作为秦家大少爷的长子活下去,再也不必忍饥挨饿,四处逃难。
    “别怕。”钟言碰了碰他的脸蛋,像是看到了他将来一路艰险的一生。虽然衣食不缺,但周围险恶。
    这一幕刚好被何清涟看到,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同时微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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