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钟言想明白,那人影一闪,顺着墙根朝正北方快步走去。也就是她那样一闪,冷白色的月光给了她脸上一点亮,钟言看清了她的面目。
    不是什么丫鬟,正是秦宅里地位最高的女主子,何清涟!
    怎么会是她!莫非她和曹良有染?钟言的脑海中顿时上演了一出好大的戏,戏台子就这样搭得震天响。等到见不到何清涟的背影他才松开手,元墨迷迷糊糊地问:“主子,那人谁啊?”
    “小孩儿别多嘴,走,咱们回去。”事关重大,钟言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放弃了打探曹良,拎着元墨打道回府。
    等到他回了院子,还没进屋就看到外头的烛火微晃,钟言放轻脚步,这是他头一回感受有人等待的甜蜜,这份暖足以抵抗他之前孤单的数百年。窗棂就在这时被里面的人推开,秦翎披着衣裳,显然一直等得坐立不安。
    “还不快回来陪伴夫君?小言,我看你是玩儿野了。”秦翎故意说。
    “野就野,往后我带着你一起出去野。”钟言两步迈上台阶,进屋之前又回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壶烈日红。
    何清涟夜会曹良的事太过荒谬,这事若是说出去必定能动摇秦家的根本,钟言暂时不和秦翎提。只是经过这夜之后钟言忍不住总去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俩要不是密谋大事就是有染。
    如果真有染,那秦烁和秦泠……会不会根本不是秦守业的?
    钟言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秦烁和秦翎长得没那么像,秦翎和秦泠倒是像,如果真有一个不是秦守业的,说不定就是秦烁。这念头越想越歪,钟言时不时警醒自己才能打住,但第二天就叫来了张开,反正这会儿后厨没他什么事,便让他去打听二夫人的身份背景。
    何清涟的家乡在城外三十里处,张开骑马去了一天一夜,还要绕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虽然辛苦,但这一趟还算收获颇丰,原来家乡还有一些老人记着何清涟,并且说她家有个关系要好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
    真是越打听,事情越大,钟言都没想到真能顺藤摸瓜摸出她有个青梅竹马。眼下的疑点越来越多,曹良……他该不会就是她那个青梅竹马吧?
    又过一日,外头已经晒到让人眯眼睛了,钟言看着元墨打井水,忽然间有人站在旁边给自己扇扇子。
    “你怎么出来了?”钟言抢过扇子给他挡着,“外头晒。”
    “晒晒又怎么了,我已经没那么虚弱,不会一晒就坏了。”秦翎凡事都想和小言黏在一处,“你这两天又有心事了,瞒着我不说。”
    “也不是心事,是自己没想明白的事,怕告诉你之后你心里乱。”钟言拉着他到竹椅上,又从装满井水的木盆里拿了两个枇杷果给他,“曹良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秦翎一副了然:“我就知道是他的事。曹师傅是我的骑射开蒙恩师,他很厉害,能驯服全城旁人无法接近的烈马。他的为人倒是端正,打猎时总对我说不可多取,不可杀母,对我也是非常仔细。后来我病倒再不能上马,他便去教三弟。”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家里的事?”钟言问。
    秦翎把枇杷果的皮剥了,先递给钟言:“说过,他家里已经没人了,就他一个。”
    “你吃,我从小就不爱吃果子。”钟言将果子又推回去,“那当时曹良是怎样来的你家?”
    这秦翎就不知道了,只能摇头:“那时候我还小,家里的事轮不到我去问。是不是那柳树已经开始作怪了?要不要去隐游寺请高僧?”
    “你别急,暂时不用草木皆兵,虽说柳树是他种下的,但保不齐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癸柳。”钟言刚说完,只听张开从院外跑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少奶奶不好了!后厨……”张开还想避着点儿大少爷,“死人了!”
    “什么!”钟言腾地站起来,“元墨翠儿,你们看着少爷,我随张开去一趟后厨!”
    元墨和小翠立马跑到竹椅旁边来,秦翎则干脆站了起来,准备回屋躺下。只是他担心,忍不住去拉了一把钟言:“早点回来,我等你。”
    “嗯,我去去就回。”钟言也捏了捏他的指尖,转身跟着张开走了。
    现在他肚子里塞了枕头,跑起来不能太快,两个人只能往后厨疾走。烈日当空,钟言躲着光问:“究竟怎么回事?”
    “就是上回二少奶奶拨过来的人,死了一个,只是死得太过古怪了!”张开摸着辟邪的杀猪刀说,“方才他一直喊渴,我就说‘渴了你就去喝水,喊什么’,然后他整个人奔着存水的大缸去了,一头扎进去猛喝。我这几天本就有怨气,将他拉起来理论,说‘你这样喝了别人还怎么喝’,结果他好大的力气推开我,直接坐进大缸里去喝水!”
    “我再把他捞上来,他疯了一样又往水里扑,来来回回五六次他忽然死了。”张开心有余悸,“少奶奶,他像是渴死的,身子都成干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开:我去拿他!(乘n次)
    第147章 【阳】湿癸柳6
    渴死的?干尸?
    钟言算不出秦家又有什么东西进来了,但摆明这死法不对劲。天上暴旱,地上无水,如今秦家居然干死了人,怕是师兄来了都不能一一解决难题。
    但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如今秦家人心动荡,钟言不能让这个家乱起来。
    等到他跟随张开到后厨,很多人慌张地不知道干什么,甚至有的大男人都吓跑了。张开一冲进去就先稳住了后厨的局面,毕竟在众人心里这里管事的人还是他,二少奶奶的人来得时间太短了,还没有竖立应有的威信。
    在这人群当中,钟言一眼看到了多日未见的柳筎。她瘦了许多,在光下站着宛如一株随时随地会晕倒的白梨花,虽然她的肚子还没完全显怀可是她已经有了保护肚子的动作,和身边的人说话时一只手总是压在腹上。
    而围着她说话的那五个人想必就是她派到后厨接管的人,钟言记着一共是六个人顶替了张开的活儿。
    “都围着干什么!大少奶奶来了!”张开吼了一嗓子,冲进人群中。
    等到大家看清楚张开带来的人是大少奶奶时,更多的人从屋里跑了出来,将钟言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和钟言说着方才发生的怪事,双手比划着给他讲事发地点在哪里,全部都有了主心骨似的。大少奶奶来了秦家快一年,他们从心里佩服的还是钟言。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钟言先将家仆们安抚下来,“今日太热,每个人都去喝口水吧,这事我和张开会好好查,一定不会让人白白死了。”
    “可是……他死得过于可怖了啊!您是没瞧见,像刹那间被吸透身子,眼窝像两个大洞!”
    “大少奶奶有身孕,您最好不要去看那个,看不得看不得!您得给孩子积福啊!”
    “少奶奶福泽深厚,看了也不会冲撞……”
    一时间种种话语朝钟言而来,钟言找了一圈只看到那个盛水的大缸,并未看到尸首。他刚想询问尸首到哪里去了,只听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长嫂身子不便,还是不要看这些才好。”
    钟言叹气一声:“说的是呢,但是弟妹不也是身子不便吗?况且你月份比我这边的月份还小,正是最不安分的时候,就更不该来了。”
    “孩子安不安分不在于月份,而是在于孩子有没有这个命,如果有,那么就算我遭人暗算它也平安无恙,如果没有,那么就算我日日夜夜躲在房中,也生不下来。”柳筎往前两步走到和钟言并排,“长嫂,你说这话对吗?”
    钟言再叹气一声,只不过这回叹气声里充满了遗憾:“你我不用说到这一步吧?”
    柳筎没有说话。
    “秦翎已经不管家事了,你也看得出来,他那个身子根本禁不住忧思操劳,虽说看着是好了,可内里虚空太多,这辈子就算拼老命去补也补不回。”更别说秦翎的身子最怕动怒,阳毒攻心,动怒轻则吐血,重则心脉尽断,所以于情于理钟言都不希望秦翎接手秦家的一团乱麻。这些事谁爱干谁干,反正他们秦翎躲得远远的。
    不是他不相信秦翎,而是秦翎当真禁不住任何重压了,他只需要轻轻松松地活下去,每天烦恼些吃什么、喝什么的风花雪月。
    “秦翎不管家,也就是我不想管家,你不用这么急不可耐。”钟言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来说,柳筎这人他还没看透,可他也没想到她真想争这一把。毕竟这样清瘦的女子看着无欲无求,实在不像有颇深的心计。
    柳筎低着头说:“长嫂言重了。”
    “我言重,但终究是你动作快一步,恐怕账房已经进了你的人,我甘拜下风。”钟言拍了拍她的肩,瘦得过分了,瘦得钟言都忍不住问,“秦烁对你不好?”
    柳筎顿时瞪大眼睛:“长嫂这话怎么说?”
    “我记着你成亲时候比现在圆润许多呢,怎么几个月就瘦了十几斤似的。”钟言像个真正关爱妯娌的长嫂,“既然你不害怕那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尸首吧,毕竟那人是你拨过来的。”
    说着他故作亲切地拉起柳筎的手,总觉得她其实没比春枝她们大多少。不巧的是面前刚好有个台阶,钟言像没看到台阶,一脚踏空,轻轻地叫了一声之后就被柳筎给扶住了。
    “长嫂小心。”柳筎抓住了钟言的手。
    “多谢,是我太粗心了。”钟言借机将手掌往下滑,担惊受怕似的圈住了柳筎的手腕,脉象让他不由发愣。原本他还以为柳筎是假孕,只是为了帮秦烁争夺家业,没想到她真的怀了。
    何清涟和曹良不清不楚,柳筎真有了身孕,秦家的事真是越来越让钟言迷糊了。他们在张开的陪同下到了耳房,尸首已经用麻袋布盖上了。柳筎身后还跟着她那五个家仆,钟言便示意张开:“把布掀开,我们先看看。”
    “是。”张开亮出了杀猪宝刀,走过去蹲下用刀尖将布挑起,一下子给掀开了。
    一具皮肤发黑的干尸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从头到脚的黑色里透着一层不明显的灰色,像是沾了土。钟言虽不认识他,可那日也见过他,还记得他生前的模样。可那日正常的皮肉如今已经完全干枯了,树皮一样贴着骨头。
    所以手指和脚趾就显得特别长,一眼看去不像个人。由于全身的皮肤都贴骨紧裹,所以关节处就显得格外大,特别是两个膝盖,好似突兀嵌入一根细管当中的圆球,肚腹深深低陷,前后两张皮都要贴到一起去了。
    脸上更是可怖,完全看不出这人曾经的面貌来。张开原本下意识地捂住口鼻,他想着死人怎么都会有些腐败的臭味,没想到一点都没有。
    “别挡了,干尸已经完全干透了。”钟言将张开拉了起来,“你说得没错,他确实像是渴死的。”
    “但这死得也太奇怪了,要不要……”张开低声说,“请个高僧、道士来超度?”
    “不用,我没察觉到冤魂,这人已经走了。”钟言说,“借你的杀猪刀用用。”
    张开将沉重的刀递给了钟言,钟言接过之后走到干尸面前,先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腕口。尸首坚硬无比,不到几炷香的功夫就完全掰不过来了,钟言的手指顺着他应该鼓起的血管上行,缓慢地摸到了锁骨。
    什么都没有,于是钟言换了一边。
    这回他摸左手和左臂,大着肚子蹲得十分笨重。血管已经完全干瘪,怎么都摸不出来了,除了像钟言这样熟悉人身的人,没有任何一个郎中或仵作能摸得出来。
    还是什么都没有,钟言索性将手摸到了干尸的大腿骨上,指尖刚刚搭上去,他不由自主地说:“有了!”
    随着他的话语,手里的杀猪刀应声而落,直接砍在了干尸的左大腿根部。换成普通的菜刀这一刀必定砍不断,大腿骨的坚硬非菜刀可以抗衡,但杀猪刀不同,猪骨都可以剁开了,何况人骨。
    伴随着断骨断肉断筋的响动,整条大腿被钟言给卸了下来。柳筎吓得连连后退:“这恐怕不好吧,人已经走了,为何要毁掉他的尸首?”
    “因为我得看看是什么杀死了他,我怕这东西邪门,更怕这东西就藏在秦宅某处,到时候要出来伤我夫君和孩儿。”钟言头也不抬,“张开,帮我把这条腿搬起来。”
    张开立刻动手,大腿骨竖着支在了地上:“您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
    “死状恐怖且不知缘由,其一怀疑中毒,其二怀疑下蛊,要不就是鬼上身,非人力可以办到。”钟言说出了一个规律,这也是千百年不曾有错的铁律,“在我的记忆里,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毒药能让人短短几刻变为干尸,死前还那样渴水,故而我首要怀疑下蛊。”
    这话还是曾经娘亲说的,如今钟言自己还真用上了。断骨的横面就在眼前,钟言在日光下仔细观察,自己叨叨着:“奇怪了,刚刚摸到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您在找什么?”张开问。
    “木篾蛊的蛊虫。”钟言说,“那东西还在血管里游走,并且喜欢人身体内肉多的地方,经常在大臂内侧和大腿根停留。”
    “蛊虫?”张开不太敢拿着这条腿了,万一跑到自己身上岂不是无解?
    钟言也看出了他的担忧:“你放心吧,这种蛊虫的练就需要活人的头发。木篾蛊在更南的地方又被人叫作‘放疳’,而‘疳’字本意是一种由虫子引起的病。这蛊养得艰难,要在去年端午那日将毒蜈蚣、毒蛇、蚂蚁、金蝉、蚯蚓和蛐蛐六种毒物放一起,让它们相互蚕食,并且放在木箱当中供奉于六瘟神的神像前面,最后只留下一只。”
    “等到要下蛊之日,便将那人的头发研磨成粉,再将蛊虫榨汁,调和,变成了蛊药。但这些还不能算数,最后要找阴树的新芽作为蛊引,两者合二为一,相辅相成,便成为了一种没有解法的东西。天地灵性,新芽干枯,一只小小的自然当中没有的蛊虫从新芽中生长出来,便会去寻找头发的主人,趁机钻入血管吸食。”
    “但这东西的渴性极大,等到蛊虫一旦发起渴来便会命令那人拼命饮水。”钟言指了指大腿骨,“你瞧,骨头里都是木头丝了,主人已经木化,成为了蛊虫的木头巢穴,他每根血管里都是木头在吸血肉,能不渴吗?”
    张开打了个冷战,下蛊之人为了杀人竟然能弄出这样麻烦的事来。“所以他方才就是渴性发作了?拼命饮水也救不了?”
    钟言摇摇头,用刀尖往骨头里搅和几下,直接挑出了干枯飞絮一样的木丝:“普通的水当然不能解渴,能让蛊虫解渴的只有下蛊之人的血,所以这在从前也是一种拿捏人的法子,你若不想死就要对下蛊之人唯命是从,然后跪在地上等着那人施舍两三滴血液。好在他方才死去之时没有见过日头……”
    张开看向大水缸的方向,从前后厨是没有这样的大缸的,凡是口渴了就自己去茶房喝口凉茶。只不过近日炎热,伙计们实在熬不到茶房也不想喝茶水才弄了这个,放在屋檐下头的阴凉之处,生怕这好不容易打来的清凉井水被日头晒热晒干。所以这人直到死都没见着日光,一直坐在水缸里头喝水。
    “若是见了要怎么样?”张开问,但好像也能猜出来了。
    “你可以把木篾蛊的蛊虫当作一个种子,人的身子就是它的养料和肥田。它渴了要水喝,沾了水又见光,你猜种子要怎么样?”钟言反问。
    张开当然知道种子泡水会发生什么,只不过没等他回答,那种令人恐惧的喊声再次响起,充斥在整个房间里头。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黑色的虫子从那条大腿的骨头里爬了出来,往墙上一跳就没了踪影。
    柳筎已经被人撞倒,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万分,而她身边的五个家仆全部抓挠着喉咙,扯着脖子里最后的那一丝气息高喊。
    “渴死了!我渴死了!”
    又是这句话,张开不久之前刚刚听完,那人就是这样双眼通红地喊完然后奔向了大缸。只见那五个人不停地往下吞咽,仿佛每一口唾液都能给他们解渴,可是咽着咽着他们便不能满足了,眼睛逐渐变得赤红。
    不仅仅是赤红,还鼓鼓地凸了出来,活像是渴坏了的金鱼。而后五个人同时冲向了房门,像是寻着水的气息找到了大水缸的位置。
    “快!拦住他们!保护少奶奶!”张开一声令下,方才缩在屋里的人再不敢出来也得冲出来了。不等其他人赶到,张开先是一把将柳筎扶了起来,抬腿就冲向外头去追,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来,他忽然觉着皮肤上好热。
    他抬头,看到的是屋檐上方的日头。
    再往前看,照过了日头的那几人已经奔到了水缸的前面。
    “别让他们扎进去!快!”张开还想着再救一把,可是他两只手都是软的,因为方才来来回回地捞那人他沾了水。伙计们有了上回的经验,这会儿没那么害怕了,或许是保护少奶奶的心更加强盛竟然不顾上其他,冲过去就拦腰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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