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行礼应是。
    “不准去!”
    “为什么?”
    “就是不准去,我不是早说?过!”
    此刻正是在?元府大门外,人多眼杂,元衍到底没再继续讲什么话,只是胸口起伏汹涌如海,一双眼睛盯着湛君瞧。
    湛君咬着唇,扬起的一张脸上满是倔强,明晃晃写着不肯屈服,瞧着竟有些?委屈相,仿佛旁人欺负了她。
    元家的二郎何时有过这般受窘的时候?
    戍卫使?女皆垂首屏声静气,只当自己不在?。
    只有鲤儿还踢着脚自顾哈哈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元衍忿忿甩了下手臂,转过了脸。
    渔歌轻轻呼出一口气,才抬了头,见遥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立时喜上眉梢。
    “少夫人快看!可是贵客来至?”
    湛君骤然抬头。
    第94章
    湛君立在日?头底下, 愣怔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身上沾带着朝阳的?光彩。
    过去的事在这一刻又都回了?来。
    绿竹青翠逼人,风吹过宛如?层层浪涛, 只是闭目倾听,就能轻易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竹案上胡乱搁着书, 正?中间是盛水的?蓝色琉璃罐子?,终年泡着花和叶, 夏天时会有指甲长短的鱼儿在里头游。要是书读的?无趣了?,手就伸进?罐子?里头搅,无论摸到什么,都摊在掌心里看一会儿再放回去, 要是鱼, 或许会突然跳起来,“咚”一声正好砸进罐子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 淋出几点?湿意在书上, 润出墨晕。
    读书很容易不耐烦, 她最喜欢出去, 一个人走走停停, 看云看花看水,困了?就躺在石或树上睡。她总是学不会小心, 经常弄脏或刮破衣裳, 英娘收拾时常常絮叨, 末了?一定讲一句:“等?我告诉先生去,这回一定叫他管教你。”
    她是不怕的?, 先生肯定不会罚她,连重?话都不会讲, 他只会笑着叫她下次再出去要当心,衣裳不打紧,人千万不要伤着。
    每次都这样,她看向皱着眉头的?英娘,神情得意极了?,英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她的?额头。
    于是她也皱起眉来。
    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落英,沾到弯翘的?长睫上,眼睛眨了?眨,闭上再睁开,点?她额头的?人长着一张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脸。
    “你跑哪里去了?!你是要我的?命啊!”
    声音语调却是熟悉的?。
    湛君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她煎熬着支撑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脸发热,烫得很,牙却打颤,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能行错一步。
    于是眼神越过英娘,看向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瞧着没什么变化,气?度仍从容,或许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些。
    “先生到了?哪里?那么久都找不到你,叫我好等?。”
    英娘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人,疑心她并不是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求助似的?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姜掩,满脸的?茫然错愕。
    姜掩只是道:“湛君,我来是带你走的?。”
    因着这句话,湛君觉到了?莫大的?满足,眼前起了?雾,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微微抬起了?脸。
    “我不走。”
    她这样说,然后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元衍。
    姜掩也同她一道看过去。
    “姜先生别来无恙?”
    元衍面带浅笑,拱手作揖。
    只要他愿意,他就还是那个风神高迈的?元家二郎,旁人任谁也挑不出他待人接物上的?错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煌煌日?光下站在一起,单论容貌,再不能更?配。
    可是……
    两颗小小的?浑浊的?眼泪顺着眼稍的?沟壑流进?斑白的?鬓发里。
    这眼泪是为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而流。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姜掩仍铭记着他的?承诺,一刻也不曾忘。
    “湛君,同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语气?已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硬。
    湛君于是又去看元衍。
    看在湛君的?面上,元衍忍住了?没有翻脸,笑容依旧得体,“姜先生一路颠簸劳累,想必倦极,还请入府稍作休整,待歇息罢,再叙不迟。”
    姜掩冷冷道:“君家门庭显贵,岂是我等?贫贱可以踏足?”又看湛君,“同我走,湛君,我讲过的?话,旁的?你皆可以不理会,但这句你要听。”
    元衍伸手将湛君扯到身后,拦住了?意欲上前的?姜掩,神色冷肃。
    “她不会同你走的?,姜先生,她已是我的?妻子?,等?你来是为了?同我过礼……”
    “你也配!”姜掩一声喝断,指着元衍的?鼻子?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利欲熏心之辈,也配得上我的?湛君!我养她十七年,清白干净的?一个人,同你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是玷污!我当初就应该一封信送到都城,叫你全家一道做鬼!”
    姜掩骂人,湛君只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最后一句有些过,湛君怕惹出事,于是轻轻唤了?一句先生。
    主要是想提醒元衍。
    哪知道元衍比她还先开口,怪声怪气?:“是啊,她不染凡尘清湛澄澈,我欲望满身最污浊不过,说起来真叫人自惭形秽,可是如?今她已然嫁与我为妻,同我绑着再分不开了?,那岂不是脏掉了?再洗不干净?这可怎么办啊?”
    姜掩听罢身躯摇晃,昂首几欲仰倒,趔趄了?几步,到底还是站住了?,没栽下去。
    湛君伸出的?脚停住,又收回来,偏过脸瞪眼怒斥:“你闭嘴!”
    元衍既已得了?胜,湛君又发了?话,他也就不再追着咬,一旁站着,嘴角微挑,眼带嘲弄。
    湛君看着姜掩,深深吸进?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低声说:“先生还没有同我讲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咬了?下唇,哀求道:“告诉我吧。”
    两年里姜掩都在做什么?
    湛君偷偷跑出了?青云山,姜掩看到留信的?那一刻就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好在陈贺在,撒圆了?网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四五天过去,余下的?半条命也剩下多少了?,好在收着了?元衍的?信,一口气?吊住,行囊都来不及打点?,连夜往安州赶。
    可是元衍并不在咸安,湛君自然也不在。
    姜掩有着聪明人的?审慎和机敏,冷静后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恨忙中有失,竟被一个初长成?的?年轻人摆弄算计,小子?无状,为达目的?连这种?事也能做出来,好在那东西不假,人应当无事,可以暂且把心放下,只要早早将人找到就好。不在咸安,那必然在都城,皇帝大寿,他总要到都城去。于是姜掩没有惊扰任何人便离开了?咸安。后来他总是想,要是那时候就去找了?元佑就好了?。
    姜掩一向清癯,身体算不得康健,能一路疾行至咸安,全靠胸中的?一口气?撑着,可是这口气?在咸安散掉了?。往都城的?路上,姜掩大病一场,拖着病体赶路,七月中到了?城门下。
    城门已经塌了?。
    又何止城门?
    宫禁焚毁,那个人死掉了?,那个孩子?也死掉了?,平宁寺也烧成?了?平地。
    那湛君呢?他的?湛君呢?
    十七年里支撑着他不至思虑如?何去死的?那个女孩子?,如?今在哪里?
    姜掩又病了?一场,形销骨立。
    然后听说元氏运道好,得天庇佑避开了?那场祸事,如?今一家团圆在西原。
    姜掩心底又生出希望来。
    可是路那样难走,又遇到梁素。
    现今天下,多的?是用?人的?地方,姜掩不曾受到慢待,可是心急如?焚。
    梁素言而无信,离去之日?遥遥无期,对?此他没有丝毫办法,他须得留下一条命在,又不敢托交梁素,只能日?夜等?待转机。
    万幸他还能等?到。
    心头悬念了?两年的?人,问他这两年来好不好。
    好,如?何不好?
    还能再见,当然是好的?。
    湛君流着眼泪又问,“真的?好吗?”
    姜掩说是,又道:“湛君,你要跟我走,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会毁了?你的?。”
    姜掩心里清楚,他早晚是要死的?,总会有另外?的?人陪她过一生,只是不该是现在她身边那个。
    那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将湛君安心交付?
    一颗宽广的?心,里头装着的?东西太多太多,湛君排在哪里?
    他活着,湛君总有退路,可他已经很老了?,还有几年可以活?湛君,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只懂叫自己快乐的?湛君,没了?真心对?她的?人,她要怎么办?
    倘若湛君过得不好,将来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他必须要给湛君一个妥善的?将来,就如?他给过的?圆善的?过去一样。
    那个人是不行的?。
    可是湛君摇头拒绝,眼泪流得很凶,“我不走,先生,我要留下来。”
    元衍没克制住,脸上露出得意来,然后他觉得不大好,抿紧了?唇忍下了?。
    姜掩深沉地看了?一眼元衍,承认他的?确有能叫人留恋的?本钱,所?以他并不怪湛君。
    “当年我从你母亲怀里接过你,她给你取名‘澈’,希望你澄透不染污浊,她为了?能叫你做一个干净清白的?人实在付出了?太多,你不要辜负她。”
    “为什么一定要我走!”湛君忽然大叫,“我不走!我就是爱他,想要和他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吗?”
    姜掩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受了?极大的?震动,一只脚竟不自觉往后撤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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