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让低低叹气,脸上闪过几分担忧:“这也是祁究计划的一部分吧,他不是还留了一手,让我们把选票都给他吗…”
    路执不响,比起担忧,他现在更对祁究的计划和行动感到好奇。
    之前祁小年跟他讲述祁究过本操作时,他还抱持着半信半疑态度,因为祁小年的语气和叙述方式实在过于戏剧化了,他很难全然信服玩家可以对副本预判到这个地步。
    但跟祁究过了大半个副本后,现在的路执不仅彻底放下疑虑,他甚至非常期待祁究的表现和操作,既然祁究已经预判出会有选票环节,那么他应该对「最后的审判」有所计划了。
    主持人话音落下,便示意工作人员分发选票:“请写下你们认为应该被审判的演职人员,必须从他们六人中进行选择,任何人都不得弃权,这个伟大的夜晚每需要个人都要参与其中,这才是马戏团最后的夜晚的仪式感,马戏团需要仪式感!”
    众人:……
    填写选票的仪式在沉默中进行,祁究身后是旷野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帐篷火焰摧枯拉朽的燃烧声,祁究用余光看向火焰,他没有忘记梅丽莎当时轻声吟唱的诅咒歌谣:「只有绝望的泪水可以浇灭那晚的火焰」。
    祁究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真正哭过。
    为什么呢?他好像从没有思考过着这个问题,因为这对他而言并非某种缺失。
    就好像非生理性眼泪从来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不存在于他的生命设定里……不借助外物流眼泪是什么感觉呢?
    祁究突然对自己流眼泪这事感到好奇。
    流眼泪是召唤还要出现的必要条件……
    祁究琢磨着这个条件,微微垂下眼皮,在心里静悄悄问自己:我会为那家伙流眼泪吗?
    “喂,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吗?”
    “079,如果流眼泪的时候可以感官共享,就好了。”
    祁究在心里对另一个人说。
    “选票统计已经结束,关于今晚要审判的演职人员,我们已经有了答案。”兼职主持人的话打断了祁究的思考。
    祁究抬起头,迎向主持人略带挑衅意味的视线:“驯兽师先生,您看在场一共54人,而您获得了53票,绝对压倒性的票数足以表明大家的意愿,您真的很受欢迎呢。”
    “如果您认为我们在票数上做了假,可以来验票哦。”主持人将选票摊开。
    “我当然信任您。”祁究不露声色地凝视着对方,直看得这位主持人不明所以地有些发慌。
    最后,主持人似乎承受不住对方凝视的压力,他仓促扭过头,通过拔高音量让选票结果更具说服力:“驯兽师先生,今晚请接受来自马戏团的审判!”
    祁究终于将目光从主持人脸上移开,他将手搭在胸前,朝所有观众深深鞠躬:“我很荣幸。”
    工作人员在燃烧的帐篷前重新搭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周围堆满干枯的树枝,汽油渗入干涸的大地,汽油独有的工业性刺激气味又被夜晚的风扬起。
    祁究姿态优雅平静地走到十字架下,在使用了降温道具后任由工作人员将他绑在十字架上,他从容的神情笃定的姿态,仿佛是即将登场的演员正接受化妆师的梳妆打扮。
    “驯兽师先生,请问您需要我们暂时帮您保管这条皮鞭吗?”将祁究捆在十字架上的工作人员礼貌询问道。
    “不用,谢谢,我自己保管就好。”说着,祁究用嘴咬住属于驯兽师的小皮鞭,双手自然放松地任工作人员缚上铁链。
    咬着小皮鞭的祁究在十字架上微微仰头,他的喉结随之滑了滑。
    旷野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广阔无垠的黑色,纯粹到可以吞噬所有存在的黑。
    身下是汽油淋在干枯树枝上的“哗啦”声,马戏团的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观看行刑的夜晚注定是沉默的,沉默将汽油和火焰的声音无限放大。
    在这样死寂的夜晚,祁究被绑在十字架高处,旷野的风吹过,带来原始且潮湿的气息,难以名状的情绪也随之汹涌而来。
    熟悉感、辽阔感,荒芜感。
    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无尽感。
    在副本世界彻底安静下来的瞬间,祁究总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复杂又矛盾的情绪。
    无尽得令人迷茫,令人悲伤,仿佛他被困在这片死寂中许多年了。
    是那家伙的情绪吧?
    即使没有启用感官共享,祁究也能感受到那家伙深藏的情绪,就像在汤池白雾流动的时刻、还有那个月亮苍白血樱浓烈的夜晚……每次只有这种特别的时间点、对方逐渐靠近的时候,这些深深刻入他基因里的情绪就会浮出水面。
    祁究相信此时此刻079正在靠近、正在抵达的路上。
    他能感觉到。
    祁究闭上眼睛安静等候,沦陷在莫名荒芜又悲伤的情绪里,明明不属于自己的经历、却比以往任何感受都要深刻的情绪,他在尝试着将这些情绪化作实质。
    自己和079那家伙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连接呢?那家伙作为副本里最原始的存在、作为一连串数据构成的非生命体,他会感觉到孤独和悲伤吗?
    ……还有比绝望更绝望的无尽感。
    从来没流过眼泪的祁究,此刻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变潮,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流眼泪了,但在没借助任何道具的情况下,潮湿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而下。
    “079,别让我等太久。”祁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只是喉结微微滑动。
    他闭上了眼睛。
    “我想见你。”
    潮湿的海水味瞬间入侵鼻腔,覆盖住旷野燃烧的味道,汽油刺鼻的工业味也随之退潮。
    涨潮时海水独有的腥甜味,像是无数绿色苔藓融化的液体,这是令祁究感到安心的味道,是没有任何道具可以提供的绝对安全感。
    那家伙终于来了呢。
    祁究更深地仰起脖子,唇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直到冰冷粘稠的触感游走在祁究的皮肤上,令人颤栗的感官体验苏醒——
    “你明明很清楚,见到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属于大海深处的气息覆盖而来,顷刻将十字架上蔓延的刑火熄灭,海妖用嘴咬住祁究口中的小皮鞭,发出极轻的笑,“你不害怕吗?”
    随着小皮鞭被对方叼住,有凉凉的触感划过祁究的嘴唇,不知是鞭子摩擦后留下的触感,还是对方的唇。
    祁究的呼吸难以抑制变得粗重,但他脸上不露半分窘迫,只有眼角浅薄的红色和皮肤迅速上升的温度暴露了一切。
    “我应该害怕您吗?海妖先生。”被铁链束缚住手脚的祁究睁开眼睛,在火光下与另一双同样灰绿色的眼睛对视。
    这已经是两人第二次在火场里见面了,跳动的火焰让原本灰绿的瞳仁变亮,映出彼此的影子。
    短暂的对峙,两人默契地扬起唇角。
    没有谁愿意从彼此身上移开目光。
    “年轻的驯兽师,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想让那些可怜的动物们重新变回人类,对吗?”079说着角色该有的台词,语调里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心。
    祁究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是的,我答应过前驯兽师是,我必须这么做。”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叼着驯兽师小皮鞭的海妖微微倾身,在祁究耳边低声问道,小皮鞭柔软的触感划过祁究裸露的颈脖,祁究下意识颤栗了一下,手指像过电般微微蜷起。
    祁究咬了咬嘴唇:“当然你说了算。”
    海妖将驯兽师的小皮鞭握在手里把玩,他重新审视这位可以驯服所有兽类的年轻驯兽师。
    海妖的眼神本该是凌驾在万物之上、带着肃然冷淡的神性,包容一切,无视一切。
    可在马戏团最后的夜晚这场大火里,海妖的眼神变了,神性崩塌,熊熊火焰在他灰绿色的瞳仁里跳动,看起来遥远又炽烈。
    燃烧从来不需要理由,一阵风吹过,就能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跳动火焰映在祁究的脸上,反射出些微潮湿的光。
    “让我尝尝驯兽师的眼泪,”海妖专注地看着他,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这样的代价,你可以接受吗?”
    有那么一瞬间,祁究不可置信微微睁大眼睛,但短暂的对视后,所有惊讶都在彼此的默契中消融了。
    祁究凝视着对方,明明是以仰着头的姿态,却有种居高临下掌控全局自信:
    ——“当然。”
    仿佛此时此刻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驯兽师,在用自己的方式驯服最凶猛美丽的猎物,驯服他的海妖。
    驯兽师允许最美丽的猎物,舔掉自己的泪水。
    第173章 公路马戏团(67)
    “请闭上眼睛,我的驯兽师。”
    “在眼泪干掉之前——”
    海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沼泽深处传来,带着潮湿的蛊惑味道。
    没人能拒绝他的邀请。
    祁究的眼睫微微颤动,像是蝴蝶扇动翅膀在阴雨中穿行,最后他维持着仰头的姿态闭上了眼睛。
    彼此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静默了一瞬。
    祁究合上的眼皮不停颤动,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放缓,祁究甚至能听到每一粒空气震动的声音。
    空气在液化,对方笼罩而来的气息彻底将祁究包围其中,他的感官也在融化,视觉、嗅觉、听觉、触觉融为一体,难以区分,融合的过程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祁究错觉自己的身体变成最柔软的苔藓,随波逐流漂浮在夜晚的海面上,月光沉入海底,无数翻涌的暗流轻抚他的身体。
    他甚至能听到沉入海底的月光变成气泡,在耳边涌动、缓缓上升的声音。
    世界就此被按下暂停键,连呼吸都停止了。
    直到冰冷柔软的事物贴在眼皮上,祁究眼睫猛地一颤,对方的动作很温柔,甚至可以说是虔诚悲悯的,像是某个阴雨未晴的午后,撑着伞的神父躬下身子,小心翼翼捡起脚边被雨水打落的蝴蝶,用指尖轻轻抹掉蝴蝶翅膀上沉重的水珠。
    对方的嘴唇明明很凉,祁究却感觉全身血液在燃烧,烧向胸腔最深处。
    所有荒芜感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祁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就好像没有尽头的旅途终于可以停下,疲惫的旅人最终还是找到了可以永久停留的、安全的的地方。
    虽然系统悄无声息,但祁究知道,在彼此触碰的一瞬间,他和079实现了短暂的感官共享,刚才自己内心翻涌的感受是属于079的。
    有些人天生会被相似甚至相同的灵魂吸引,渴求从相同中找到答案与救赎,渴求填补与生俱来的空缺,渴望某种奇迹的降临。
    然后达成彼此的绝对和谐,以相同的频调去感受时间的流逝,去感知这个世界。
    所以祁究从不拒绝内心的声音,他知道他对这样的“入侵”完全没有抵抗力,也没有任何抵抗的必要。
    他愿意为自己沉沦。
    直到眼皮上冰凉的触感消失,两人也没有立刻动作。
    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这个姿态,给彼此消化情绪和时间。
    好一会儿,祁究才睁开眼睛,短暂的对视后,他像往常一样俏皮地扬起唇角:“海妖先生,我的眼泪是什么味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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