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很高兴你能理解。”她放开我,站直了身子。同时,她拿出一张名片塞进我胸前的口袋里,力气大得几乎把我的口袋撕裂。“这是我的手机号码。随时打给我,如果我没接就留言。”
    “霍桑向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抗议道,“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推测,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给我打电话。”格伦肖说。这是命令,也是威胁。
    他们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玻璃前门的另一边,我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六点多,我与霍桑见面了,那时我仍然不知所措,当然他马上就注意到了。
    “怎么了,托尼?”
    “没什么!”在列车驶过北线的隧道时,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解释,“我一直在写剧本。”
    “迈克尔·基臣还在给你出难题吗?”
    “他还没看到剧本,是独立电视台在出难题。”
    “你应该坚持写书的,老兄。”
    我没有提格伦肖的突然造访,也还没有决定要按照她的命令去做。但是我清楚,即便告诉霍桑,对我也没什么帮助。他能做什么呢?保护我吗?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违逆她,她会怎么做?给我开一张超速罚单?干涉《战地神探》的拍摄?没有警察的配合,在伦敦拍剧是不可能的。像她这样一个恶毒的、患有边缘型精神障碍的警探(我已窥得她的真实面目),很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各种麻烦。我已经给剧组带来了很多麻烦,剧本修改的进度也落下很多。如果跟格伦肖合作能让摄影进度一路顺风,我当然义不容辞。
    海格特地铁站建在山坡上,陡峭的楼梯直达拱门路。霍桑在自动扶梯顶部的报亭对面等我,我们从较低的出口走向修道院花园路,这是条安静的住宅街,戴维娜·理查森就住在这里。实际上,我对这个地区非常熟悉,在搬到克拉肯韦尔之前,我在伏尾区住了十五年,当时孩子们还小,我经常带着他们走修道院花园路去上学。戴维娜的家是一座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楼型细长,有一个小小的前花园和一条棋盘式的小路,通向带有彩色玻璃窗格的门。房子在道路右侧,也就是背对着伏尾区公园附近林地的那一侧。
    霍桑按响门铃,很长时间之后,一个女人打开了门。她给人一种一直与生活苦苦斗争却不曾获胜的感觉。她衣冠不整,穿着完全不搭的衣服:宽松的针织运动衫配一条长裙,脚蹬凉鞋,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串珠项链,栗色的中长发恣意披散着,一双淡褐色眼睛略带绝望。她看上去疲惫不堪,但在开门时仍然面带微笑,好像她一直在盼望着有好消息到来,等着彩票站的工作人员前来告知她中奖了,抑或是与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兄弟久别重逢。当她意识到我们的身份时,有些失望,但她竭尽全力将其隐藏起来。
    “霍桑先生吗?”她问。
    “理查森夫人。”
    “请进。”
    走廊很狭窄,难以通过。到处堆放着外套、书包、雨伞、垃圾邮件、自行车、旱冰鞋、板球棒、大量的布料、色卡和小册子等杂物。从中可以看出一位室内设计师母亲和她十几岁的儿子的生活状态。正前方有一段楼梯通向楼下,但她领着我们穿过一个拱门,走进厨房,里面一台洗衣机正在静静地搅动,缓缓打出泡沫。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炸鱼柳的味道。
    戴维娜·理查森可能有一些大客户,他们拥有豪宅,但她自己的品位可真是独树一帜。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夺人眼球的鲜艳色彩:大厅的地毯是深紫红色,墙壁是刺眼的蓝色。看着亮绿色的雅家炉、黄色的斯麦格冰箱和穆拉诺水晶灯,我不由得想到,在厨房里挂水晶灯可真稀奇。
    货架上摆满了小物件,我不禁好奇是先有的货架还是先有的物件。也许她是一个狂热的旅行者,喜欢收藏纪念品,所以需要一个地方存放它们,又或者她只是搭建了太多架子,然后四处奔走,疯狂地想要填满它们?
    “来杯酒吗?”她问道,“我刚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我知道我不该喝酒,但是到了六点钟,我实在喘不过气。家里有些异味,真抱歉。科林刚喝完茶,正在做作业,但他马上就能下来。因为听到警察来了,他非常兴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夏布利酒以后才突然注意到我。“对不起,”她说,“我都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就是那个作家吗?”
    “是的。”
    她很困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同时她也很高兴。“科林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她惊呼道,“他读过你所有的书,很喜欢你的作品。”
    有趣的是,当人们告诉我他们喜欢我的书时,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让我十分尴尬。“好极了。”我喃喃道,“谢谢。”
    “他不再读你的作品了,他现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和丹·布朗很感兴趣。科林喜欢读书。”她倒了三杯酒,递给我们每人一杯。我知道霍桑不会碰这杯酒。
    “你们今天是为理查德的事来的吗?”她补充道。
    “你一定很难过。”霍桑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这说明他并不相信她。他觉得她只关心那笔钱,但她语出惊人。
    “我心碎得快死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能进卧室关上门,泪水根本止不住。他不仅仅是个朋友,他是我的一切,也是科林的一切。我不知道没有他我们该怎么办。”她喝了一大口酒,半杯没了,“你们可能知道,他是科林的教父。上帝啊!介意我抽根烟吗?我一直想戒烟,科林也唠叨我,但我总戒不掉。”她从运动衫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她所有的动作都很紧张、混乱,看起来情绪很不稳定。
    “理查德总是很照顾我们。查尔斯去世后,他帮我还清了这栋房子的贷款,也大力支持我的生意。我以前没有工作,但我有几个朋友,让我帮忙做家具和设计之类的。理查德想出了设计公司的主意。他给我介绍了很多客户,还解决了科林的学费!佛提斯莫尔或者海格特伍德,这两所学校我都很喜欢,当然,海格特伍德完全是另一个档次。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安东尼。他喜欢你的书。如果不是理查德,我永远也解决不了学校的事。我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被伤害的人。”
    “是你在帮他重新装修吗?”
    “没错。理查德和斯蒂芬几年前买了位于菲茨罗伊街区的苍鹭之醒,距离这里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的车程。你去过那里吗?”她又改口道,“你当然去过。抱歉!我脑子里一团乱。”她伸手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房子需要翻新,整体氛围太过单调,到处都是白色。我总觉得人们过于喜爱白色的墙。但问题是,白墙没有任何……”她在考虑用什么词。
    “颜色?”我试着接了一句话。
    “是情感。现代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白色和玻璃,还有那些讨厌的垂直百叶窗。太生硬!但是如果你去威尼斯或法国南部,或者任何地中海国家,你会看到什么?美妙的蓝色,深紫色。一切都充满生机和活力。我们生活在一个寒冷的地方,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引入一丝热带的温暖。”
    “我知道理查德·普莱斯被杀当晚,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就在这里。”霍桑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谁告诉你的?”她问,我注意到她的脸颊变红了。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告诉我的。”
    她第一次陷入沉默,在那一刻,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周日的晩上,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是的,他在这里。”她最终承认了,“是理查德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当时正在为阿德里安做辩护,因为他在打一场非常痛苦的离婚官司。”
    霍桑略带笑意地说:“从他谈论这件事的语气来看,好像并不是很痛苦。”
    她对此不予理会。“自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阿德里安需要找人谈心时,就会过来。”她停顿了一下,“我也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总之,上周日我们喝了瓶酒。事实上,我喝了大半瓶。他还要开车。”
    “他告诉你他要去哪里了吗?”
    “他没说,但我猜他是要回家。”
    “你可以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说实话,我甚至能精确到几点几分。是伯莎告诉我的。”她指着角落,我看到那儿有一座装饰艺术派的落地钟,夹在洗衣机和门之间,看上去有点不协调。不过作为老爷钟,它有些过于纤细,所以才叫伯莎。“它整点报时,”戴维娜接着说,“阿德里安刚过八点就离开这里了。”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说他是八点十五分离开戴维娜家的,两人说的时间大致吻合,这说明他们并不是杀死理查德·普莱斯的凶手——除非他们是共犯。但他们有什么动机呢?好吧,也许他们有婚外情,但是普莱斯没有妨碍他们。恰恰相反,他引见了两人,还给了他们各自所需的东西。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离婚案花费也不多。戴维娜有自己的生意,她儿子的学费也已经交过了,别的什么都不缺。
    霍桑正准备问她其他事情,戴维娜突然抬起头来,喊道:“科林,是你吗?”
    片刻之后,一个男孩出现在门口。他大约十五岁,穿着黑色裤子和海格特伍德中学的白色校服。一条别致的红蓝条纹领带垂在胸前,领口敞开着。他一点也不像妈妈。他身材瘦长,比同龄人高,卷发,脸上有雀斑,正介于青涩男孩与成熟男人之间。上唇隐约可见刚长出的小胡子,尽管还没有开始剃须,但他该考虑一下了。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下巴上有一个痤疮。
    “怎么了,妈妈?”他问道。
    “科林!你在楼上听到什么了?”
    “没听清,我听到声响就下来了。”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警察,他在问理查德的事。”
    科林借机散漫地走进房间,然后瘫坐在椅子上。
    “要苹果汁吗?”他妈妈问。我看见到她马上把烟掐灭了。
    “不用了,谢谢。”
    她突然想起来还没有介绍我,补充道:“他是你以前喜欢的那些书的作者。”
    “什么书?”
    “艾伦·莱德系列。”
    “是亚历克斯·莱德。”我说。
    听到这话,科林睁大了眼睛。“那些书可太棒了!”他说,“我在预备学校就读过,我最喜欢普安·布兰克。”他皱了皱眉,“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指着霍桑。“我在帮他。”
    “你在写他的传记吗?”
    “是的。”这一次,似乎没有必要否认。
    “太酷了!你可以写成《少年间谍》那样的系列小说。你们找到凶手了吗?”科林似乎对教父的死并不愤怒,对他来说这只是冒险故事的另一页。
    “我们才刚开始调查。”我说道,我很喜欢“我们”这个词。因为我很少有机会用到。
    “有很多人不喜欢理查德。”科林说。
    “科林!”
    “妈妈,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他常说,每次离婚案之后,他都会成为某人的敌人,因为有人会赢,就有人会输。”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他被跟踪的事,你告诉过他们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真的!”科林转向霍桑。
    “理查德说他被跟踪了,他来的时候告诉我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霍桑问道。
    “他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过来的。我的生日是十月十三号,他是十二号来的。他给我买了一架望远镜,就放在我的卧室里。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来看看。”
    “科林对天文学很感兴趣。”他母亲解释说。
    “他留下来喝茶的时候说过被跟踪的事。”他挑衅地看着她,“你也在的!”
    “你们俩聊了很久,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描述过跟踪他的人吗?”霍桑问道。
    “并没有。他说那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所以他才会注意到。因为他的脸有问题,很吓人。还说见过他两三次了。”
    “在哪里?”
    “他就坐在桌子旁,你现在的位置呀。”
    “不,我是说,他在哪里见过跟踪他的人?”
    科林皱着眉,全神贯注地回想。“嗯,至少有一次是在他家外面。他说他从楼上一扇窗户那儿看见过他。可能也去过他的办公室。”
    “你没有在编故事吧,科林?”戴维娜问道,“如果真有这种事,理查德一定会告诉我的。”
    “你当时在场!”科林坚持道,“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大做文章。他只是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就这样。”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霍桑问道。
    “我刚刚告诉你的那天就是最后一次。”
    戴维娜说:“我最近见过他,上周我去了苍鹭之醒,拿了一些颜料让他挑选。”
    这句话提醒了我:“对你来说,‘182’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霍桑瞪着我。他讨厌我主动提问。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这个数字用绿色油漆写在墙上,”我解释道,“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戴维娜惊呼。
    “你有想到什么吗?”霍桑问道。
    “就这个数字?没有!我想不出……”她四处搜寻,好像能在锅碗瓢盆中找到问题的答案,然后又点了一支烟。
    “你为什么要抽这么多烟?”科林冲她吼道。她瞥了他一眼,突然生气了。“我想抽就抽,已经过了六点。现在是成人时间。”她挑衅地抽了一口,“你做完作业了吗?”
    “没有。”
    “那就去做你的作业,然后洗个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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