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他分明已记不清男人的面容。
    可搭在手上的温暖触感、那支箭歪歪扭扭射出时男人的郎笑, 还有拢在他周身的药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反而如刀刻火烙般印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现在孤零零地蜷在地底。
    不笑。
    也没有草药香。
    尸骨暴露在外, 不多时,骨缝间就开始渗出浊水, 又渐渐化作浓黑的雾气。
    那些黑雾漂浮而上,隐有凄嚎从中透出。
    虞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这些魂魄碎片被镇在地底,时日太久。残留的灵痕又吸引了周围的许多阴魂,如今……”
    她踌躇着, 面露难色。
    “如今它已不是你的父亲,要是让它逃出去, 会……会……”
    “我清楚。”沈仲屿温声打断她。
    他面上又有浅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仅是错觉。
    “虞师妹,此事便交由我来罢。”
    话落,他望向院门处。
    “待会儿要毁阵,你们两个再往远处走一些。”
    沈叔峤眉宇不展:“为何还要走远点儿, 是不是很麻烦?”
    “啊?”沈舒凝也神情焦灼, “二哥,那阵法很厉害吗?”
    “将这些思虑放在功课上, 你们能长进不少。”沈仲屿语气如常, “不麻烦, 只是届时要闹出些动静。保险起见, 最好去前面的池塘口守着。”
    “池塘口?”沈舒凝不大情愿, “那么远,去了肯定就没法看你解决邪祟了。我还只在书上看见过,好不容易——”
    她突然垂下脑袋,语气也低了许多。
    “算了。不看就不看,等以后出了府,机会也有的是。”
    他俩走后,沈仲屿复又看向那副骨架。
    尸骨间还在不断冒出雾气。
    方才仅袅袅一缕,现下已足有腰身粗细。
    黑雾在半空飞速盘旋、碰撞,快速凝成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恶鬼。
    烈日炎炎,那恶鬼却丝毫不惧。
    它仰天嘶嚎着,不住喝出森森冷气。
    沈仲屿迟迟未动。
    他自小待到大的沈家,总是潮湿的地、阴沉的天。而他们像极从烂泥里长出的新木,被扒了皮抽了筋,赤条条立在棺材似的四方院子里。
    若不想办法逃出去,哪怕扎了根发了芽,也终会在寒风苦雨中长出惨绿的霉斑。
    他清楚,所以才会一步一叩,生将御灵山的石阶磕出一条血路。
    可他又糊涂至极。
    不知晓那烂泥里,还蜷躺着他的父亲。
    对面的恶鬼嘶声嚣叫着,黑雾逐渐化出尖利的爪。
    沈仲屿却像是没看见,微微垂着头。
    “父亲,我……”
    他想了许久,才缓缓道。
    “我已十七了,不久前刚过的生辰。前两年入了御灵宗,拜在婵玥仙君门下——就是小时候常来家里找娘的那位仙君。仲屿太愚笨,资质也差,全凭脸皮厚,才叫仙君松了口。
    “叔峤一心想留在家里,说是不愿叫母亲养的那院子花枯了。以前旁人总把我和他认错,但如今再不会。他比我沉稳许多,小妹常说他远比我靠得住。我有时也会担心他太过内敛,不过好在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头,不管喜事还是坏事,尚还愿意与我说。
    “舒凝十三了,小时候是个闷罐子,这几年倒欢泼不少。只是少些朋友相交,也爱藏话。她与母亲一样,灵息属火——说来好笑,前两年叔峤说她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夜里便撞见她抱着镜子泪汪汪地喊娘,现在一见着镜子就要撒通脾气。”
    他说得慢,像是饭后闲谈。
    而对面的浓雾已经完全凝成鬼形。
    它拔地而起,足有半座楼阁那么高,嘶吼着扑向他。
    虞沛在旁,攥紧拳,另一手则已作剑指。
    阴森鬼气扑面而来,沈仲屿抬起眸。
    他捱了这么多时日的苦累,目下才从泛红的眼眶间显出些疲态。
    “父亲,幼时您教我习箭,这些年来,仲屿未有片刻懈怠。”
    如何不让他早些知道呢?
    在他强撑笑面咬着牙往前过时,也有人蜷伏地底,为他恸哭。
    他抬手结印:“奎照十六星,蒙秦山开,千卷藏。”
    话落,一幅空白卷轴在他面前展开,泛着淡色青芒。
    他将手伸向卷轴,一握。
    一柄玄黑长弓飞速在他手中成形,上刻绀青花纹。
    恶鬼逼近,沈仲屿推弓搭箭。
    隔着稠黑的雾,他恍惚瞧见了院子东角的那株核桃树。
    他刚学弓时,父亲会在树上画些大小不一的痕迹,当作射箭的靶子。
    他力小,最初瞄不准不说,哪怕射中了,箭矢也会被树皮弹开。
    而现下他已要垂下眼帘,才能看见那些模糊不清的印记。
    恶鬼嘶嚎着,戾气冲天。
    它原想跳将而起,甚而已经伸出利爪。
    可就在这时,那些游荡在身躯里的、碎裂的魂魄忽然齐齐横冲直撞起来。
    如惊涛骇浪,逼得它僵停一步。
    一瞬间,朦胧的雾气纠缠涌动,最终在恶鬼的心口织出一只眼睛。
    清澈,明亮。
    眼球上映出一道人影。
    是他年轻的长子持弓在手,对准了他衰朽的心魄。
    仲……
    屿……
    他无声呢喃。
    箭矢离弦。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
    虞沛和沈仲屿刚走出院子,沈舒凝就急匆匆赶来了,沈叔峤比她慢了步,但也走得急。
    “方才灵力波动太大,有不少侍卫正往这边赶。”沈舒凝急道,“小虞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突然被点到名的虞沛:?
    这不是他们家吗,那些侍卫说到底也是沈家人,哪怕沈思典死了,应该也不会伤害他们啊。
    看出她的不解,沈舒凝解释:“赶来的侍卫是沈思典的死士,只听他与爷爷的话——小虞姐姐,要不跑吧,我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走。”
    “去见爷爷。”沈仲屿打破了她的幻想。
    “见他?!”沈舒凝神情一变,“我不去。”
    沈仲屿:“沈思典不在那儿。”
    “不在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他那儿。”沈舒凝别开脑袋,“而且他又不会帮我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叔峤忽然开口:“沈思典虽然死了,但在走前跟他的死士下过令,说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二哥的院子。家牌在他身上,如果爷爷不发话,那些人不会停手。”
    “这老东西,死了也烦人!”沈舒凝皱眉大骂。
    骂归骂,有死士追杀,他们不得不往沈老太爷那儿赶。
    沈老太爷的院子落在沈宅东角,离得越近,寒气便越发逼人,腐臭味也更浓。
    四周鸦群乱叫,沈舒凝和沈叔峤还是照例守在外头,虞沛和沈仲屿则直接进了腐烂气最重的房间。
    虞沛谨慎推开门,一道漆黑轿子闯入眼帘。
    正午在府门外,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沈老太爷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不可察,多半不死不活。
    故此,她早早做好了对付大妖大魔的准备,手里攥了好几道杀符。
    可用灵力击破轿门后,里头的景象却叫她心惊胆战。
    轿子里歪坐着一人。
    那人活像经烈日暴晒过的茄条儿,干瘪到只剩了张皮,浑身发黑发紫。
    下半身更是已快腐烂,萎缩的小腿浸在恶臭无比的脏水里。
    若不是他的鼻翼偶作翕合,根本瞧不出他还活着。
    沈仲屿也愣在了那儿,明显没想到会看见这等景象。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但被虞沛拦住。
    “沈师兄别动,我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她谨慎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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