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太在别人面前还得撑着面子,但是在亲娘面前就没了那么多顾忌,顿时把最近家里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地都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
    钱老太太听罢叹了口气说:“你啊,当初没嫁出去的时候,就没瞧见我是怎么对你哥嫂的?”
    许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沉默片刻,撇嘴道:“娘这辈子也没少受媳妇的气。”
    “唉,你啊!”钱老太太摇摇头,也知道说不通她,干脆换个说法道,“男人嘛,有几个不自己偷着藏点钱儿的,何苦那么计较,俗话说难得糊涂,日子过得那么累又何苦。退一万步讲,他藏的私房钱又没拿出去给别人花,最后还不是都用在了家里,凡事都得往好处想不是?”
    许老太太把这话在心里咂摸咂摸,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坦,抱怨道:“我拿了钱去给老二还债,他跟我又吵又闹的,他自己拿着钱去填老三家那个无底洞,偏生还不许我说,娘,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唉,你也是个做娘的人,做事一碗水该端平了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怨怼。”钱老太太拍了拍女儿的手,“娘能看出来,老三两口子都是老实人,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等你以后老了动不了,他们肯定能好生伺候你,反倒是老二两口子,啥事儿都先想着自己,怕是不那么靠得住。”
    许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娘,你才见过他们几次,老二虽然嘴上油滑了点儿,可心眼儿不歪,老二媳妇就是性子急了些,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唉,我那三个儿媳妇,就她让我抱了个大孙子,只可惜虎子命不好……”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唉,你啊……”钱老太太刚要再说什么,外头就传来孙氏泼水的声音。
    随后又传来孙氏的声音:“进门还真把自己当个戚儿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吃饭还得我去请不成?”
    “先赶紧吃早饭去吧,不然你嫂子就要啰嗦了。”钱老太太好脾气地说。
    “我嫂子越发不讲理了,我是回娘家看你的,又不是看她,跟我摔摔打打像什么样子。”许老太太气道,“娘,你就是太好性儿了,由得她们一个个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我那几个儿媳妇,虽说都生不出儿子来,可谁也不敢跟我这般大呼小喝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老太太不甚在意地说。
    话音刚落,柱子叼着大半个饽饽从外头跑进来,含含糊糊地说:“三姑,我爹叫你过去吃饭咧。”说罢不等许老太太回应,转身就跑了。
    许老太太又皱眉道:“娘,你瞧瞧,把孩子都教得什么样,半点儿规矩都没有,让人看见还不得笑话……”
    她嘟嘟囔囔地起身去灶间,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撑出个笑脸道:“嫂子,你们吃你们的,我端过去跟娘一起吃。”
    孙氏瞥了她一眼,朝灶台上努了努嘴,示意她自己去端。
    许老太太探头过去一看,大碗里是清汤寡水的米汤,小碗里有点儿虬作一团的大酱,已经发黑的芥菜丝咸菜,碗里还有大半块干得直掉渣的饽饽。
    “这……”许老太太顿时急了,扭头再看大哥家桌上,笸箩里面放着两掺面的饽饽和卷子,深褐色的大酱里还泛着油花儿,咸菜碟子里装着糖蒜、老醋宝塔菜、腌黄瓜……几个孩子面前居然还摆着一盘苏叶饽饽。
    她一手一只碗,端过去墩到桌上,米汤溅到一旁的大酱里,干饽饽渣也崩得到处都是。
    钱凯山的小孙女桂儿正抓苏叶饽饽,看见发黑发干的饽饽渣崩过来,忙伸手挡住,满脸嫌弃地挑了块儿没有沾上渣的饽饽。
    许老太太脸色愈发难看,冲着钱凯山发作道:“大哥,你看看你自己吃的是啥,再看看娘吃的是啥,你也真能咽得下去?你给娘吃的东西,连孩子看了都嫌弃,你个做长子的这样对老娘,就不怕天打雷劈?”
    钱凯山低垂着头,一旁的孙氏却也发作起来,把手里的饽饽往笸箩里一扔,放下自己的碗道:“三姑奶奶,你这话说得,我这个做嫂子的,少不得就要说你几句了。一来那些吃食是老太太昨晚吃剩下的,你也知道,上岁数的人都节俭,昨晚就嘱咐我了,一定要给她留着今个儿早晨再吃,我可不敢逆着老太太的意思。”
    孙氏指指那米汤又继续道:“老太太如今上岁数了,胃口比不得年轻人,肠胃也难克化东西,米汤喝着热乎乎的又能泡饽饽吃,有啥不好的?”
    “至于我们这一桌子,还不是因为姑奶奶来了,我昨个儿半夜得了信儿爬起来泡上的江米,早晨摘的新鲜的苏子叶、揣的红豆馅儿,特意给姑奶奶包苏叶饽饽,又用油炸了大酱,蒸了两掺面的饽饽。”孙氏越说越委屈似的,“若是依着我,我倒宁愿让姑奶奶自己吃独食儿,我家这几个半大小子,胃口赛过饿狼,这一顿还不得被他们吃去大半个月的口粮,可你大哥不干啊,说只给三妹开小灶,到时候孩子们看着眼馋不说,三妹也肯定吃不下去,这我没法子了,才忍着心疼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唉,当真是好心没好报……”
    许老太太被她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肚子的火没地儿发,还被人编排一顿,她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气了,手指颤抖地指着孙氏,最后气得一摔袖子转身就走。
    孙氏还在后头扬声道:“姑奶奶莫不是嫌弃饭菜不好?吃不下?”
    钱凯山伸手扯了扯孙氏的衣袖,悄声道:“行了,人都走了,你何苦呢!”
    “你给我边儿去!”孙氏白了他一眼道,“我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她空着两只爪子来,我都没把人撵出去,你还想造反啊?”
    钱凯山顿时没了声响,等孙氏继续吃饭,先伸手抓了两个饽饽,夹了点儿咸菜到碗里,见孙氏没有反应,这才讪笑着说:“三妹打小脾气就不好,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她端点儿吃的过去,不叫她过来吃了,也省得你惹气。”
    “呸!”孙氏朝他啐了一口,“她要是不对我摆出个死了娘的脸,我吃饱了撑的跟她惹气?”
    钱凯山陪着笑脸,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把碗端出去,到灶间盛了一大碗粥,一并端到西厢房,还没进门就听到徐老太太在屋里哭,不由又是一阵头大,快步进屋道:“三妹,快别哭了,你嫂子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你看,你前脚刚出去,她后脚就让我赶紧把吃的给你端来,生怕你饿着了。你嫂子就是嘴不好,脾气也急了点儿,但是没啥坏心眼子,你别跟她一样儿。”
    许老太太不搭理他,自己背过身去擦眼泪。
    钱凯山好脾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冲钱老太太道:“娘,你劝劝三妹儿,我先过去吃饭了,今个儿柱子要去城里书院,我得赶早送他过去。”
    “麻利儿去吧!”钱老太太摆摆手,叮嘱道,“你带着孩子赶车,可千万慢着点儿,要是把孩子颠了摔了我可不饶你。”
    许老太太满肚子不乐意地嘟囔道:“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当是什么公子哥儿呢,还恁娇贵的。”
    钱凯山憨厚地笑笑,随口应道:“做大人的还不都疼孩子,我这隔辈儿的都亲得不行呢,更不要说娘了,等你以后有了孙子你就知道了。”
    这么一句话顿时又捅了马蜂窝,许老太太刚抓起的饽饽直接砸到钱凯山的脸上,哭着骂道:“我在村儿里被人戳脊梁骨也就算了,如今回个娘家还要被亲哥挤兑,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倒不如死了算了。可怜我死了还有人打幡儿摔盆儿,以后你那几个外甥死了,连个接辈人都没有……”
    “唉……你……你瞧瞧我这嘴……”钱凯山不知所措地扎着手,看着许老太太哭得什么一样。
    钱老太太也长叹了一口气,给儿子一个眼色说:“你赶紧吃了饭忙你的去吧,你三妹这儿我看着呢!”
    钱凯山如获大赦般,话都没说一句,脚底抹油就赶紧溜了。
    “三丫啊,不是娘说你,你如今这脾气性子,越发跟个炮仗似的了,以前是一点就着,现在简直是碰一下就炸,你总是这样,家里怎么可能不吵架拌嘴?”
    “娘,明明是大哥说我,你反倒向着他。”许老太太嚷嚷道。
    “我不是向着谁,但是你自个儿想想,我不过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觉得心里委屈,觉得我向着你大哥了。你再想想,你平时在家怎么对你家那几个的,他们心里能没想法?”钱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个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儿孙也都满屋了,可就这脾气性情,咋就半点儿都不知道长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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