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似乎真是犯病了,寝殿中的蜡烛俱已熄灭,床幔层层放下,贺子裕放缓脚步,走到屏风旁,轻轻掀开床幔。
    秦见祀正躺在床上,微微拱起身形,眉头紧锁。
    贺子裕半蹲下身子打量,想不到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还有这种虚弱的时候,这头痛一定是很折磨人,倒也真是遭罪。
    罢了,看在他前世的份上,就大发善心守他一会儿。
    暗卫见贺子裕久不出来,偷偷进去瞄了一眼,却发现贺子裕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他拿起一旁火折子点了支蜡烛,翻开奏章就开始批阅起来。
    那点零星烛火映在屏风上的时候,秦见祀睁开了眼。
    贺子裕看奏章看得很认真,平常送到他书房的奏章都是被分拣过,无关仅要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这些,然而下笔的时候还是经过沉思,在小事上模糊化,像江南水患之类的大事则不能再装傻,归置在一旁,准备晚些时候送去给左相。
    就这样时不时传来奏章纸翻阅合拢的声音,研墨时候的沙沙声,秦见祀眯着眼望着那点光亮,又翻身接着睡去。
    一直到亥时的时候宫门都落锁了,贺子裕揉着脖颈抬起头来,看了眼一旁更漏,才发觉秦见祀一直睡着没起。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搬奏章回寝宫。
    床幔又一次被拉开,他低下头,秦见祀的眉头似乎已经舒展了,呼吸声悠长安稳。床榻间淡淡弥漫着瑞龙脑的气息,贺子裕看了会儿准备起身,猛然被人捏住了后颈。
    秦见祀已然睁开眼睛,淡漠地看着他。
    “皇叔,是朕,不是刺客。”
    掌心带着温热,贺子裕被摁住脑袋低低出声,鼻息萦绕间,秦见祀缓缓松开了他。
    “皇叔,你头不疼了吧?”
    “嗯。”
    贺子裕摸着后颈爬了起来,松了口气,下次这厮睡觉还是不能靠得太近。“深夜出宫也是麻烦,皇叔不如就在暖阁中更衣睡下。”
    秦见祀不答,大概是还没有完全醒。
    许久,他才撑手坐起身,一点月光从窗台处洒了进来。
    暖阁中设了炉子很是暖和,秦见祀的外衫半褪着,发丝从鬓边垂下,看上去没有平日里那么威严与沉冷,但丝毫无损俊美的容颜,他揉了揉眉心,嘶哑嗓音开口。
    “多谢陛下费心,陛下早些回去吧。”
    “那皇叔多保重。”贺子裕走到桌案前,抱起那堆还没处理过的奏章,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秦见祀隔着屏风看着,眼中神色未明。他倒是从未想过这小鬼会留下来看顾,还以为这家伙除了扮鬼脸与自寻死路,旁的就一无是处。
    第10章 好骗的庭芝
    贺子裕越发适应身体了。
    基本每天的生活都开始固定化,小皇帝偶尔会拉着他去梨园听曲儿,或者看看林容儿,其他时候贺子裕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御书房中的授课,多了一位伴读,郑庭芝。
    贺子裕正愁要怎么拉拢郑庭芝,谁知太傅已为他思虑周全,如此省下不少麻烦。而郑庭芝既已由太傅举荐,那就断不可能与秦见祀牵扯过关系。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太傅捧卷道,“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
    “秦见祀之权盛,朕心之愁也。”
    贺子裕随口接道,让在座的两人脸色微变。
    “陛下慎言,隔墙有耳。”郑庭芝垂眸,不知贺子裕这样又是为何。
    太傅一顿,又接着授课了。
    太傅岁数大了,讲上一段时间便要休息,贺子裕就等着这个时候,等太傅起身行礼称说去更衣。
    他颤颤巍巍地走了,御书房中剩下了他们两人,半饷无言相对,只听见郑庭芝沙沙的翻书声。贺子裕开始酝酿。
    “庭芝,朕有话对你讲。”
    “臣在。”
    “其实朕先前,实在有愧于庭芝。”贺子裕趁着敛袖抹了把眼睛,开始熟练地替小皇帝填坑,眼泪就这样不要钱地掉了下来。郑庭芝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神色。
    “陛下……”
    “喂,戏过了啊。”小皇帝满脸不爽地抱胸在一旁。
    “先前宦官来禀,说庭芝常常出入摄政王府,所以那时朕误以为庭芝投向摄政王,心中甚是担忧恼怒……”贺子裕面不改色地擦了擦眼泪,眼睛还湿漉着,他站起身来看向郑庭芝,“这几日每每想及做过的那些事,朕都懊悔非常。”
    虽然强迫陪侍这事没做成,但后来小皇帝时不时就招郑庭芝入宫,羞辱于他。想来也是给郑庭芝留下非常大的心理阴影。
    “这怎么算羞辱,朕就是逗逗他。”小皇帝低哼哼。
    郑庭芝垂下眼睫,拱手行礼,“陛下,先前的事情不必再提。”
    “可朕在这宫中无人可依仗,如果连庭芝都要弃朕而去,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贺子裕抬手搭上郑庭芝的手,郑庭芝反射性地往后一退,紧接着连忙跪了下来。
    “请陛下责罚。”
    “……”贺子裕见状牙咬咬,瞪了小皇帝一眼,又一边伸手,扶着郑庭芝起来。“朕并无恶意。”
    不过这水月观音的相貌,又着一身体统官服,瞧这跪在地上的模样,难怪会惹来一众烂桃花。
    “庭芝,想来几年之前,你也陪朕做过伴读。不知何时起,你与朕生疏如斯。”贺子裕负手走到书桌前,背对他低低开口,“朕一直盼望能与你赌书论道,却不曾想竟然如此。”
    事实是从前郑庭芝常常劝小皇帝读书,没几年就被嫌麻烦的小皇帝赶出宫去。
    “难得陛下还记得这一段事,微臣实在惶恐。”
    “其实朕贵为天子,却朝不保夕,”贺子裕垂下头,装得几分无奈,“那几年秦见祀一直派人盯着朕,朕不得不装得贪玩好色,又使性子将你赶出宫……”
    郑庭芝目光犹疑,似在辨别他话中几分真假,“摄政王也会去管陛下伴读,此等闲事吗?”
    “……”
    小皇帝在旁边笑得好大声,又被贺子裕一瞪。
    “庭芝倒是对摄政王信任有加。”他故意将这话说得酸溜溜,转移话题。
    果然,郑庭芝沉吟了下,回答道:“微臣出入摄政王府,是为编撰库书,借调王爷府中文书。”
    “当真?”
    “禀陛下,臣不敢有所欺瞒。”
    “那便是庭芝还不知那秦见祀狠厉之处了。”
    “他曾把朕浸在水缸之中,险些淹死朕,又曾经逼朕对他下跪!”这些倒是不假,贺子裕说得很顺,眉目中也带了凄怆,“如今宫中满是他眼目,朕甚至不敢袒露。”
    “他怎么敢如此对待陛下?”郑庭芝眉头蹙起,伴读之事他还勉强能半信,可说摄政王做出这般放纵之事,他反而半点不信了。
    “王爷虽有摄政之权,可陛下是九五至尊……”
    “不过是空壳天子,叫人挟以令诸侯!”贺子裕别过头看他,神情失落,“不信,你自去问问。”
    ·
    散课之后,郑庭芝走了,贺子裕特地让王总管送他出宫。
    郑庭芝远远走在路上,还在沉思之中,忽而看见宫道上秦见祀正负手走来。
    这个点,他是要去军机阁议事的。
    郑庭芝想起贺子裕的话,迈步上前去,拱手行礼。
    “王爷。”
    “郑翰林。”秦见祀垂眸,微微颔首,“起来吧。”
    “今日正巧,庭芝才听说了一桩关于王爷的谣言,如今便遇到了正主。”
    “哦?”秦见祀负手走着,漫不经心地看着郑庭芝跟了上来。“什么谣言。”
    “庭芝今日在宫中,遇到一个胆大的宫婢,她竟说王爷曾将陛下浸在水中,”郑庭芝笑了笑,“竟敢说这样的话,当真是不要命了。”
    秦见祀脚步一顿,想到郑庭芝这会儿应当是才从御书房出来,眉头微挑。
    “有趣。”
    郑庭芝手藏在袖中,慢步跟随着,秦见祀的声音便从前头传来。
    “是本王做的,怎么,他还来与你哭诉不成?”
    郑庭芝猛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然而秦见祀却也没管他,径自向前走去。
    “王爷当真做了此事……”
    “奉劝翰林的耳朵听事情,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可以出了。”
    秦见祀头也不回,负手走远了。郑庭芝立在原地,面色微变。他喃喃道:“难道这些竟是真的不成?”
    王总管从假山旁出来,叹了口气。“说起来,就是陛下在温泉宫中,应允放您出宫那回。”
    郑庭芝恍然想起那日在温泉宫里,见到的贺子裕背后那道醒目的瘀痕,他目光一怔,难怪陛下那日说秦见祀犯上作乱,又着急赶他出宫。
    难不成,竟是为了护住他。
    “郑大人,郑大人?”
    郑庭芝回过神来,朝王总管拱了拱手。
    “那老奴就送郑大人到这啦,可千万不要上奏弹劾或是提及此事,便就当听过忘了……”
    “好。”
    ·
    王总管回来了,和贺子裕回禀了郑庭芝的神态举止,贺子裕就知道这事成了。但他撑头歇在御花园的亭中,想着诸事不易,身边又没有可用之人,终归是为难的很。
    小皇帝闹着说想去看林容儿,贺子裕只得差人把玉珏送去长庆宫,自己则接着在御花园闲逛一二。
    一路上,见到他的宫婢宦官,无不俯身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只等他走了过去,才起身来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贺子裕恍然想着,如今他替小皇帝活下来,顶着他的身子做事待人,那他此后究竟是野鬼,还是这园中的君主?
    御花园中繁花似锦,每一朵都是为帝王而开,而这帝王是何人,其实无足轻重。他开始沉思,究竟是为何而活。
    “陛下,您走了许久,可需要乘御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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