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祀这才转过身来,低头看他,沉思半饷似乎在权衡利弊,许久,又勾了勾唇角。“陛下如今倒是聪明不少。”
    贺子裕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他衣角,瞧见面料被自己揉皱了,又赶紧摸了几下抚平,随即就被攥住了手腕。
    “皇叔——”
    秦见祀就势俯下身凑近来,那张俊美容颜又被放大,贺子裕下意识往榻里缩去却被桎梏住,只见秦见祀端详片刻,忽然伸出手,拇指指腹蛮横地擦去贺子裕唇间和脸上的米粉。
    “……”贺子裕试图拍开他手腕,艰难开口,“朕可以解释……”
    秦见祀已然松开了他,站起身来捻了捻手指上的粉,神色淡淡,“来人,服侍陛下就寝。”
    ·
    宫婢们鱼贯而入,也不敢抬头看小皇帝脸上被捏出的印子,贺子裕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王总管身前拿起玉珏,又大步走去床边坐下。
    玉珏很安静,看来怕秦见祀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贺子裕抬起头,发现秦见祀正盯着他手里的玉珏看,他连忙藏了起来。
    蜡烛剪灭了烛火,寝宫中逐渐暗了下来,只留书案前一盏灯火。床幔放下,贺子裕隔着屏风讶异地看着微光里,秦见祀俯身在书案前坐下,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当真没有要走的意思。
    宫婢们又随之退下了。
    贺子裕握着手中的玉珏,闭上眼。
    恍然间,他又分出魂来进入玉珏中,黑暗之中幽冷气息又逼近来,半透明的少年身影身着帝王服饰,此刻正满脸不爽地看着他。
    “小皇帝?”贺子裕试探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野鬼,居然敢抢朕的身体。”那人抱胸看着他,“若不是朕现在使不上力气,非得让你魂飞魄散!”
    而让小皇帝使不上力气的原因,是有某尊大神正在旁边挑灯夜读。
    贺子裕吸了口气,平静回答道:“地府的册上,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应该是在阴差来拿之前,躲进了林容儿的这块玉珏之中吧。”
    一听贺子裕提起林容儿,小皇帝就来了脾气,“你竟然还敢翻容儿的牌子,谁给你的狗胆,你要是敢碰朕的妃子,朕死都不会放过你!”
    “我不碰。”贺子裕走近他道,“但是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既然不肯入轮回,留在这玉珏中也罢,可是我等了几百年才等来这样的机会,你若还是要和我抢,我就把这块玉珏在秦见祀面前摔碎,让你就此成为无处寄托的孤魂野鬼。”
    “你敢——”
    “我有何不敢,”贺子裕轻蔑扬起下巴,“和我比起来,你也只是个小屁孩。”
    小皇帝气得冲上来打他,贺子裕一退飘远,也难怪秦见祀每次见他都是那副态度,恐怕一直当他是不省心的熊孩子,又碍于先皇遗命,多少照顾着点。
    贺子裕边飘边挑衅,小皇帝又追着他打了许久,一直到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半空中。
    “朕一看你在秦见祀面前点头哈腰的就来气,朕的天子威严,你好歹也要学个七八分。”
    “天子威严——哦我的陛下,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
    “朕那是犯了哮喘!他还敢把朕浸在水中,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你来了,他担着弑君的千古骂名,连史书也要狠狠唾弃他。”
    “你还有哮喘?”贺子裕总算知道小皇帝的死法了。
    小皇帝抱胸,冷哼一声。“所以你多注意着点朕的身体,给朕小心伺候。”
    “其实即便你夺舍回来了,”贺子裕开口道,“命簿发生变化,反而会让阴差将你带走,我在地府待了几百年,这套流程熟得很。”
    “不可能,朕看你分明是害怕朕回来,胡编乱造。”
    “那是因为你被阴差带走之后,我也会失去借身的资格。这样一来,这具身体就真的死了。”贺子裕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其实他猜小皇帝留下来,应该是为了林容儿。“你应该不想让这具身体真正意义上的消亡吧。”
    黑暗里,小皇帝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贺子裕能感觉到小皇帝此刻真的有些难过。
    “朕真的回不来了?”小皇帝又不死心地问道。
    “你可以试试,但是试过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贺子裕赌的就是他不敢试。
    “……”
    贺子裕还要再说话,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推开飘上来的小皇帝,闭眼回到了身体中。
    秦见祀的手探开床幔,看见贺子裕正安详地睡在床上,沉沉呼吸。他看向贺子裕手中握着的玉珏,正散发着淡淡的灰色光芒。
    片刻之后,他拉上床幔,踱步回到了书案旁。
    贺子裕悄悄睁开眼,微拉开床幔,看见隔着朦胧的屏风,秦见祀又在书案旁坐下,批阅暗卫送来的奏章。烛火映照着他侧脸,骨相极佳,这样俊美一人面冷也就罢了,还心黑。
    把犯了哮喘的小皇帝浸在水中,摁压他的伤口警告,时刻盼着他驾崩……这位摄政王绝对比外界传的还要狠厉,且极重权欲。
    不过他在识破自己装病之后,竟然还愿意留下来守夜。
    看来户部侍郎的位置果然很重要。
    贺子裕想到自己制定的计划,除了讨好秦见祀之外,必须也要找到新的能与之抗衡的势力做靠山,这个皇位坐着才能高枕无忧。
    “喂,还有,”小皇帝又不满出声道,“你抢了朕的身子就罢,为什么连朕的脸也抢去。”
    “什么?”贺子裕一愣。
    “你长得跟朕一样啊。”
    贺子裕魂灵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又看了看小皇帝的样貌。“你确定?”
    “废话。”
    “那大概是阴差施了什么法子吧。”贺子裕淡淡道。“话说你后来把郑庭芝怎么了,真睡了吗?你在上面还是下面?”
    “……朕没睡到。”黑暗中传来小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以死相逼,朕还能如何?料朕看,这厮必定和秦见祀有一腿。”
    “啧,人也没睡到,你死得真冤。”
    “闭嘴。”
    “你说我要不要给秦见祀送十个八个男宠讨好下?不过他能吃得消吗?”
    “不许丢朕的脸面!”
    “哎,好吧好吧。”贺子裕叹了口气。
    书案旁,秦见祀看着奏章,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
    其实贺子裕忘了一点,就是秦见祀与一般的野鬼是不同的。
    虽然楚江王殿下也是喝了孟婆汤下来的,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但秦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位摄政王,也就是从前安康侯府上的秦大公子,自幼就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人。
    透过秦见祀的目光,隔着床幔朦胧往里看去,分明是有两个“贺子裕”在那争吵不休,于是一切就都无可隐藏了。
    难怪于他这几日瞧这小皇帝总有几分不对劲。秦见祀合上奏章,掠起了唇角。
    第6章 想不出标题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贺子裕醒来的时候一下掀开床幔。他光脚跳到地上,瞧见四围空荡,秦见祀已经走了。
    桌案上燃尽的蜡烛与垂下的蜡泪,证明着秦见祀确实在这里坐了一夜,瞧着这个点应当是去准备上早朝了。
    当真是个铁人。
    贺子裕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昨夜一时心急应允了秦见祀,要升任史天青为户部侍郎,可户部侍郎这位置可是美差,有诸多肥水可捞,眼下危机过去,如果再将户部侍郎的位置让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他是要坐稳皇位才能保命的,如果放任摄政王一党势力横行朝堂,就长远来说,这桩买卖还是吃亏。
    “你想对秦见祀反悔?”小皇帝从玉珏中短暂出来,撑着头问他。
    “你不闹夺舍了?”他反问道。
    “早朝辛苦,还是你替朕去上吧,朕再睡会儿,晚些夺。”
    “……”
    “但户部侍郎一事,不能白白便宜秦见祀。”小皇帝颐指气使,“朕命你且去闹一闹。”
    “不能冲动,现在还犯不上和他作对。”
    “秦见祀分明就是乱臣贼子,野心勃勃,你若是不肯,朕天天闹你。”小皇帝叉着腰看着贺子裕,下一刻,玉珏就被丢了出去。
    “野鬼!”
    “知道了知道了。”贺子裕无奈挥了挥手。
    ·
    恢弘大殿上,贺子裕一身玄色龙袍,端坐在龙椅上。
    先帝留下的五位肱骨大臣,已经没了两个,除去秦见祀,就剩下每日为他授课的太子太傅,和年事已高的左相陆检。这两位看着虽没大用,可地位却不一般。
    朝堂清流的领袖,身后多少门生子弟,小皇帝无能了十几年,那两位早就对他没了希望,倘若他此时能展示出自己隐藏的品格,那两位或许还会出手与秦见祀抗衡一把,助他亲政。
    虽然此刻,左相陆检的唾沫星子都要溅到他的脸上。
    “史大人并无功绩,怎能平白升迁到户部侍郎的位置,原本吏部定下的人选就是户部郎中司马齐,陛下怎可应了摄政王,不经微臣直接下旨,如此有失公允!”
    贺子裕轻咳一声。“朕认为史天青此人……”
    “禀陛下,禀摄政王,臣要弹劾户部主事史天青,”御史站了出来,“其为人品行放荡,经常酗酒作乐,如此之人岂能提拔为户部侍郎。”
    “谁不知史大人早就送礼至摄政王府,王爷此番向陛下力荐史大人升任侍郎,到底是何居心!”
    “臣请奏改换户部郎中司马齐,升其为户部侍郎。”
    “臣有本启奏——”
    朝堂上顿时一片纷扰,跳出来弹劾的多是左相门生,贺子裕瞥了眼秦见祀,一身紫色官袍端坐在皇位之下,仍旧是从容淡定。
    按理来说这诏书下得突然,御史大夫是没有联合弹劾机会的。不过嘛,贺子裕早在上朝之前,就差宦官在上朝路上闲谈,借着机会,把史天青要升任户部侍郎的事情告诉了几位御史。
    “做得不错,深得朕心。”小皇帝满意抱胸。
    眼下启奏的启奏,弹劾的弹劾,只有贺子裕坐在龙椅上斜支着头,专心致志抠着手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本就是昏庸无能,这些事这么复杂,他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如此——”秦见祀淡淡出声,一时朝堂寂静下来,“户部侍郎的位置暂先空缺,史天青受劾之事,交由吏部考核审定。”
    “这……”
    几位御史还要再说话,被秦见祀一个眼神扫过,低头熄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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