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紧不慢地,并无折辱人的锋芒,但态度坚决,像是教导主任在语重心长劝导学生不要谈恋爱。
    奚凉手指松开窗帘,解开衬衫扣子,温和且礼貌道:“十三年前我就说过了,沈先生,我有自知之明,当年的选择是不做个别人的猎物,但没说不可以成为别人的猎物,这个别人一开始就是您,毕竟是我主动送上门的,一切自然由您说了算。”
    “我们有协议的,只要您不违背当年协议中我提出的条件,只要您的鱼缸里还有我的至亲。”
    精神病院是沈昆的,她最重要的人也在里面,她不可能违背协议,这人应该知道的,何至于这么摇摆不定。
    “您所有的指令,我都会听从。”
    她是很耐心在重诉这一场长达十三年的交易。
    沈昆沉默些许,声音变得有些沙哑,继续闲谈。
    “就好像一条鱼自动跳进了别人的鱼缸里,养鱼的人提供水跟饵料还有不被天敌攻击的一个缸,它就愿意随着主人的指令摆弄身体?”
    “是。”
    “并且对一个路过的客人随手拨动手指的指令置之不理,保持忠诚?”
    奚凉倒了一杯水,杯子里面的水半满,水平线很快平定,稳无波澜。
    “是。”
    衬衫半解,露了大半的锁骨,她孤独站在一个人的老房子之中。
    重新花重金从别人那买下它,重新装修回当年她跟陈念娣蜗居的破败出租屋的样子,负责装修的人都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而这个神经病现在站在昏暗的灯泡下面,灯光笼罩了她。
    孤独也像鱼缸里的水藻一样因为过度的光照而无限蔓延,一寸寸包裹缠住了雪白的皮肤,它会散发鱼腥味,并且刺入皮肤,如果环境不够养分,它会刺破皮肤,从血肉汲取养分,一点点壮大。
    她会一点一点枯萎。
    但她没太在意,喝着水,随手把脱下来的衬衫搭在椅背上,眉眼平和,好像应付这么挑剔龟毛的人渣老板已成了一种习惯。
    沈昆那边估计在忙工作,有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老了,身体不好,目前还没捞死鱼的想法。”
    “这条鱼也没好玩到那个程度。”
    “奚凉,你早知道我跟你不一样,不会那么极端,而且你好歹也为了我断了一根手指,我还没那么歹毒。”
    “鱼如果还漂亮,还有观赏的价值,留在水里看是最好的,谁会变态到捞到手里看呢,除非她自己跳缸,自寻死路。”
    奚凉当然知道,所以今夜顺势揣测这人最近忽然有些奇怪的态度。
    这人从底层爬起,历经港圈混乱年代再转战内地的争斗,浮沉三十年,什么美色没见过,并不会为了自己这副皮囊动容,但他故意以这块来迫她对沈叶表态,又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反正自那天见过蒋森后,这人就怪怪的。
    摇摆,试探,警告。
    这本不该是一个心性狠辣的上位者对常年被自己完全拿捏的下位者该有的态度。
    难道他以为自己跟蒋森有什么往来吗?
    怕她为了脱离他对她的控制跟攀附蒋家?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通,前提是蒋森看得上她的价值。
    多疑是沈昆的天性,但也没必要这么离谱。
    “沈先生,我觉得你可能误判了沈叶。”
    “怎么说?”沈昆放下笔了,准备睡觉,但听着手机那边的女子用温软的调子说着冷静的话。
    “他在这个年纪,有一个跟姐姐或者母亲一样的存在长年照顾他,陪伴他,在生活中被他定位了亲密感,但某种意义上,他又渴望引起你的注意,以及对抗你的父权。”
    “我甚至怀疑这次我的表态,只会让他萌生其他想法,这种想法往往符合他这个年纪跟性格的男孩子固有的浪漫天性。”
    沈昆:“什么想法?”
    “打败你,拯救我。”她大概也觉得这种行径有点可笑,但确实附和猜想。
    沈叶毕竟年少,再天赋异禀,也留有意气风发的天真烂漫。
    而这种思维,她跟沈昆这类人都不会有。
    沈昆:“那就随他,不过他要对抗的也许不止我,你要不要再给他找个对手,年龄没差那么多,身份也没我这么尴尬的?”
    他早年在香港开过的生意盘口有些是灰色地带,路子野,说起话来也很随意,也始终明确把她当道具利用,言语间既散漫,又直接。
    奚凉用了几秒才想到对方指的是谁。
    蒋森?
    这人....怎么想的啊。
    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为尊者讳,她只能耐心道:“那您需要换的是我,换个身份没我这么卑贱的,才配得上你们两家的豪门之争,现在这资本市场可不流行向下兼容了,我的沈先生。”
    她好像在骂他老土。
    沈昆一时安静,忽而就挂了电话。
    奚凉不太在意,洗澡的时候,想起沈昆他其实根本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是否看上他手底下最好用的道具,但他需要一块磨刀石。
    沈叶天资是有,但缺乏历练跟锋芒,不似她跟许山这样早就跟在他身边经历许多,有办事的能力跟狠辣的心肠。
    作为一个父亲跟手握财富资源的人,他如果要为儿子铺路,不会让心腹拥有超过儿子的能力。
    一般会同步两条棋路。
    一是让她消失。
    二是让他成长。
    但从身份价值来说,沈叶都不配让蒋森作为磐石为其磨刀,何况她。
    所以她才觉得沈昆这番言行有失往日水平。
    怪怪的。
    难道他对蒋氏有竞争的意图,所以怀有敌意?
    周氏还没拿下,且蒋氏是巨无霸,胜算渺茫,不至于。
    ————
    许山这边也问了沈昆为什么这么摇摆不定。
    沈昆仇人太多了,许山基本都卫护在边上,他知道他们的所有事。
    “你说,陈念娣如果死了,她没了牵制,而蒋森这样的人又来招揽她,她会不会跑路?”
    许山皱眉,“她是个念恩情的人。”
    “是念情,但我对她又不好,正常人不恨我才奇怪。”
    “那您对她好一点不就行了。”
    “她太危险了,万一哪天我被她嘎掉都不知道,当年她爸的葬礼,咱们可去看了的,可真是一绝。”沈叶嘴里带过这种网络词汇,对骂时,这位笑面虎记下了,现在倒是用了起来。
    嘎不嘎的,又不是鸭子。
    “我觉得您也挺危险的,也并不正常,实在没道理挑剔她。”
    沈昆:“......”
    利用,提防,戒备,核心利益又一致,不得不抱团。
    在许山看来,这俩人都有点变态。
    不过既然提起那场葬礼,许山觉得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奚凉更变态一些。
    ——————
    洗完澡,奚凉出来,把水杯放进盥洗池里,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冲洗,却忽想起很久以前跟她合租的陈念娣在她洗杯子的时候,搭着边上台子,啃着苹果,说:“凉凉,你以后一定跟我不一样。”
    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还是她把自己带出泥沼的,怎么会不一样?
    她当时想反驳。
    “你好聪明,会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以后买个大房子,你喜欢养鱼,就做个大鱼缸,里面放好多好多漂亮的小鱼,比咱们村里的那些小鱼都漂亮。”
    “千万不要被其他男人欺负,不要像我一样走错路。”
    “你要记住了。”
    “不要做错误的选择,我希望你过得比我好,比所有人好。”
    奚凉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说:“你也可以的,如果你不可以,等我可以的时候,我的大房子可以住着你,我的鱼缸可以有你看,我的漂亮小鱼可以有你一起养。”
    “我们以后去云南吧,那边好多花,还有好多蘑菇,你不是喜欢吃蘑菇吗?”
    “真的?”陈念娣从小耳朵有问题的,听不太清,凑了另一边完好的耳朵过来,却很高兴,满眼放光,像是小时候被她骗去一起抓鱼。
    明明比她大,也开始工作了,却特别好骗。
    “对,鱼便你洗,换水你来,我就负责喂鱼,听说蘑菇有毒,你先吃,没事我再吃。”
    “呸!臭凉凉,敢欺负姐姐!”
    她一生气,把果核塞进她刚洗完的杯子里,冲过来要抓挠她。
    然后消失了。
    奚凉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小拇指上的指套掉落了。
    一截早已结痂多年的伤口就这么丑陋显现在流水下,一只手,五根变四根。
    怪怪的。
    残缺的,就是很怪啊。
    但她不以为意,随手把这副指套扔进了垃圾桶,从边上冰箱里拿出新的套上。
    沈叶委婉提过可以去修复或者装几乎以假乱真的假指,现在技术很发达,只要花钱就行。
    但她觉得没必要,嫌麻烦。
    看这样多简单。
    如果不是怕吓到别人,让人老盯着看她,她都懒得戴它。
    不过......那个蒋森观察入微,倒是好心性,应该在那天老巷吃饭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但没有表露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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