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初收,珞珈走在湿漉漉的山间小径上。去时成双,归来孑然,那柄油布伞早已不知被风吹去了何方。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在枫叶林中刚刚遭遇过骷髅鬼帝的袭击。
    晴儿说得没错,所有的鬼帝都应该被幽元殿镇压在北冥海深处,绝无道理出现在包括圣城在内的其他任何地方。
    除非,幽元殿出现了惊人的变故,并且有人故意释放并指使骷髅鬼帝来截杀自己。
    想到这里,珞珈抬起头,望了眼阴沉沉天空下那座高耸入云的法岩峰,唇角却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无需担心,什么都是浮云。
    她驾轻就熟步入幽世家家主府邸,高大的门楹上兀自悬挂着素白色的灯笼,好像是在提醒所有进出此门的宾客,这里的女主人刚刚离去。
    无需通禀,珞珈径自走入内宅,恰好遇见顾嫂,才知幽杞人正在峨山月的书房里。
    珞珈没让顾嫂禀报,来到书房外,便见幽杞人独自坐在窗前的桌案后,望着桌上摆放的一盆插花入神。盆中的花朵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和几片泛黄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珞珈隔窗注视幽杞人须臾,伸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幽杞人这才惊觉过来,抬眼见是珞珈,憔悴疲惫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是你?坐吧。”
    珞珈点点头,在幽杞人对面的空椅上落座,瞟过那盆峨山月留下的插花,问道:“你在想月姐?”
    幽杞人半晌没有应声,神情落寞而萧索,指尖轻抚过枯枝,说道:“你是山月生前最知心的帕交,应该知道她真正爱的是谁。”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悠悠道:“我总以为自己能用后半生几十年的时光去感动她,融化她,结果才发现原来是在自欺欺人。”
    珞珈道:“你我都明白,假如没有七年前的那场变故,她本该是鳌山的妻子。”
    幽杞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隐痛,自失地一笑道:“所以你和鳌山都对我心存芥蒂,以为是我不顾兄弟情义趁人之危,从他身边夺走了山月。但你们可曾想过,当山月伤心欲绝地从大崖山独自回返北冥神府,是谁在默默守护她陪伴她,帮她慢慢走出了那段噩梦?”
    “没有人真正帮月姐走出过那段噩梦的阴影,否则她也不会选择自尽这条绝路来寻求解脱。”珞珈徐徐道:“她一直都在暗中寻找大崖山猎户村血案的始作俑者,想弄明白隐藏在血案背后的真相。我猜她已经找到了答案,却因某种缘故不愿说出口,最终带着这个秘密一起离去。”
    幽杞人微微一愣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小坐凭栏,听更深漏残,心成灰烬;怎堪念,幽人独往来,寂寞广寒;杞梦如烟,谁忆似水华年,人渺然。”
    珞珈轻声吟诵峨山月的绝笔遗言,目光凝定在幽杞人的脸庞上,好似要洞穿他的内心,一字一顿道:“小、心、幽、杞、人——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藏在了自己的遗书里,然后用一把银剪结束了生命?!”
    幽杞人一声不吭地看着珞珈,神情出奇的平静。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道:“你和她都不懂我。”
    珞珈语意转寒,说道:“所以你就指使骷髅鬼帝来暗杀我?”
    幽杞人的剑眉霍地一跳,情知已然无法瞒过珞珈。假如面对的是旁人,他或可断然否认,毕竟除了峨山月的一纸遗书外,再没有其他的证据可以指认自己。
    然而珞珈不同——这丫头素来都是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和证据。
    “骷髅鬼帝杀不了你。”幽杞人的面容沉静如水,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从珞珈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杀气,“我不过是想将你引去幽元殿。”
    珞珈的心头一凛,没想到幽元殿果然已经落入了幽杞人的手中。那不仅意味着在幽元殿中隐居修炼的北冥神府元老会已被其掌握甚或击毁,而且还放出了被幽元殿镇压在北冥海深处的数以万计的恶鬼。
    这些恶鬼的道行远胜过居住在鬼城乃至地下世界中的同类,它们经年累月终日吸食北冥海中的精纯灵气,甚至有可能获取到殒落在北冥海中无数仙魔法宝残留下来的元气精神的传承,修炼成为譬如骷髅鬼帝一般的绝代凶煞。
    假如将这成千上万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北冥海深处,积郁了满腔怨毒与戾气的恶鬼释放出来,顷刻间神陆便将沦为群魔乱舞赤地千里的人间地狱。
    即使身为魔门的北冥神府,三千年来也从不敢冒此大不韪,利用它们来击灭正道五大派。因为就算是白痴也懂得,那是在玩火自焚!
    珞珈与幽杞人相识十数年,当然清楚他决计不是白痴。相反,这位幽世家的家主向来睿智低调,深藏不露。然而越是如此,她的心底就越是生出丝丝冷意,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魔门三府,北冥为尊——这句话你肯定听说过。可惜数千年来,魔门三府中实力最为雄厚的我们却一次次错过趁势而起逐鹿天下的时机,固守一隅裹足不前。”
    幽杞人回答道:“并非历代府主庸庸碌碌胸无大志,奈何神府内部诸侯割据,以至于府主号令多有不从,而且还要受到元老会的挟制与掣肘。因此要想完成一统神陆正魔两道,独尊四海的不世伟业,惟有破除门户,竖立霸权!”
    珞珈冷笑道:“我不信你能得到元老会的支持!”
    幽杞人傲然一笑道:“元老会,那不过是个腐朽至极的摆设,轻轻一碰便散了架。十七个神府元老中,已有十一人宣誓效忠,剩下的六个老古董被你杀了一个,还有五个自寻死路业已伏诛。”
    珞珈暗吃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套问道:“不可能,凭你一己之力决计办不到。”
    幽杞人悠然道:“去问你的大哥倪天高吧,此刻他就在幽元殿中。不妨告诉你,非但是倪公,包括峨放鹰、莫靖轩在内的所有现存各大世家家主,今天早晨都已接到元老会的玉简金牒,应邀前往幽元殿会商内乱后的善后事宜。”
    珞珈的俏脸微变,心知幽杞人此言绝非恫吓。倪天高等人此去幽元殿,不啻是刀山火海生死难料。倘若一众世家家主尽皆落入魔掌其后果不堪设想。
    “鳌山呢,我相信你不会遗漏了他。”珞珈冷冷问道,抬起纤手轻抹云鬓。
    幽杞人盯着珞珈在发丝间缓缓滑过的玉指,泰然自若道:“承蒙郡主殿下提醒,我自会对他妥为照顾。”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他可是我的亲大哥,又焉能等闲待之?”
    一瞬间,珞珈的指尖已按在了发簪之上,犀利森寒的杀气犹如宝刀出鞘直迫幽杞人。但就在她即将出手的霎那,灵台之上遽然警兆升腾,感应到背后一股阴森恐怖的庞大气势正悄无声息的向自己逼近。
    不知何时,书房门口出现了一名蓝袍老者,神情木然地望向珞珈。
    幽杞人看着珞珈凝定的素手,淡然说道:“对不起郡主殿下,我要失陪了。”
    珞珈一动不动地注视幽杞人站起身,迈开步履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往书房外行去。
    她几次试图出手,但每一次都被蓝袍老者如山如海的气势牢牢压制,只要稍有异动就会遭受到对方势不可挡的雷霆闪击。
    更重要的是,珞珈察觉到幽杞人举手投足间看似轻描淡写,竟是无懈可击。倘若自己强行抢攻,不仅无法伤到对手,反而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陷阱。
    弹指之间,珞珈已有了决断,一任幽杞人从容地从自己身旁走过,玉容微露笑意道:“幽杞人,你终究是个胆小鬼。我就坐在这里,你却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幽杞人的身躯微微僵直,便在珞珈准备出招的霎那,他却迅速恢复了正常,背后破绽一闪而逝,漠然说道:“你说得对,我从不做成功把握低于八成的事。”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门外。
    珞珈的手缓缓从鬓角垂落下来,她料定蓝袍老者不会主动对自己出手,所求者不过是掩护幽杞人安然离去。
    果然,那蓝袍老者依旧岿立如岳钳定珞珈,两人如有默契形成微妙的僵持之局。
    这时候珞珈已经认出了蓝袍老者的来历,正是北冥神府元老会成员之一,玄世家上任家主玄斩的弟弟玄断。
    由此可见,幽杞人确实掌握了幽元殿和元老会。但令珞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蓦地背后杀气一敛,玄断微微欠身道:“老夫多有冒犯,望郡主殿下海涵。”身形一晃亦自消失了踪影。
    珞珈并未急着追出书房,眉宇隐隐泛起一缕少有的忧色。
    当务之急她必须立刻找到幽鳌山,方始有望与幽杞人联手一斗。所幸楚天今日已然离山,自己更无后顾之忧,大可放手一搏陪着幽杞人好好玩上一局。
    但这次谁赢谁输鹿死谁手,珞珈心里也没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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