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寂静,窗玻璃上一片晶莹,萧缓蜷在小小的椅子上,惨白的面颊还挂着泪珠,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李珍梅坐在沙发上,身子坐的很低,好像要陷进沙发里似的,画过妆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张面具。
    “当初嫁给你爸,我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家家……这么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后悔与煎熬之中。”她的声音打破一室平静,在寒冷的深夜里显得疲惫不堪。
    萧缓想到了发洪水的那一年,在青草幽幽的堤坡上,她一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一边听着父亲情丝缱绻的回忆他对母亲的一见钟情。此刻,李珍梅的自白就像一把刀刺进她的身体,“你知不知道他娶到你有多开心……我爸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李珍梅低着头,自嘲般回答,“我活到这个年纪才明白一件事,爱情这东西,得你情我愿,不能强求,也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有合不合适。”
    萧缓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所以在那个男人身上你找到了爱情?”
    她眉头微微蹙起,随即浅然一笑,眸底泛出柔色,“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是不是爱情,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很安心,从未有过的安心!”
    “呵,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没想起过你有丈夫,还有孩子?”
    “我……”
    “你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这个家!”萧缓打断母亲,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如刀般锋利的光,声音由低到高,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李珍梅震惊的抬起头,脸白得不成样子,眼睛干涩到疼痛,嗬嗬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她怕吵醒儿子,压着嗓子近乎咆哮,面目狰狞,“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你爸为啥总是往云南跑?他为啥跟我们断了联系?因为他在那边有了别人,有了新的家庭,是他不要我们!”
    萧缓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身体僵立在原处,怔怔地看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嘴,似乎被她的一番话吓傻了。
    “我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的把你们姐弟两拉扯大,他除了往家里拿了几个钱,还为你们付出过啥?我问心无愧,是他背叛了我们。”眼底热泪盈眶,溢满了流出来,却被她狠狠拭去。
    萧缓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不信…重婚是犯法的,我爸不会不要我们…他上次还说,等他回来要…”上一次是哪一次?她怎么记不清了?原来父亲已经有两年不曾回来了,距离上一次通话还是在去年的秋天。
    李珍梅收拾起脸上的破碎神情,嘴角勾起一丝冷意,眼神清冷得有些凉薄,“哼,我和你爸当年只办了酒席,压根儿就没领过结婚证。要是按当下的时兴说法,我和他不过是同居了一场。往后马走日字象走田,各有各的道。”
    萧缓肩膀耸着,眼神空洞,毫无生气。竟然是这样,她听见自己的内心世界逐渐分崩离析的声音,好像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不再挣扎,她默默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房间,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真想就此长眠不醒啊!”
    所有的崩溃都是在悄无声息的深夜和被噩梦惊醒的凌晨。
    伴着昏黄的路灯,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宽宽窄窄的街巷里,落在破碎心灵的伤口处,清冽又痛苦。萧缓裹着棉衣,独自流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她无法入睡,那个家让她窒息。趁着夜深人静,她偷偷跑了出来,一时半会儿又不知去哪里。不知走了多久,头上和肩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手和脚也被冻得没了知觉。
    “呜~”,伴着一声长鸣,火车像一条巨蟒缓缓地驶进火车站。宁静的站台,顿时热闹起来,乘客们提着大包小包、拉着行李箱争先恐后地从各节车厢拥挤出来,给这个死寂的冬夜带来了些许活力与喧嚣。
    萧缓慢慢抬起僵硬的头,火车站几个醒目的字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火车站,要不干脆搭上去往云南的火车找父亲问个清楚?
    痴人说梦!她兀自摇了摇头,且不说她并不知道父亲在云南省的哪个市的哪个住址,现下刮遍全省她也凑不齐一张火车票的钱。收回目光,她继续步履蹒跚的游荡在街头,风刮起她的长发,肆意凌乱,如同一片浮萍找不到归宿。
    第二天清晨,李珍梅在刘志军住的别墅区门口,发现了蜷缩在墙角的女儿。她被白雪覆盖着,一张尖尖的小脸冻得发紫,牙关紧闭,长长的眼睫毛上敷了一层冰霜,像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像。
    李珍梅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失声哀嚎。她手忙脚乱的爬到女儿身边,颤抖着捧起她冻僵了的小脸,用自己的脸去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呼吸。那一刻,她的心像被万只蚂蚁啃咬,不停吞噬她的血肉,痛不欲生。
    萧缓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她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追着小芳、桃娃子、张小胖那群小伙伴,趟进水田里抓龙虾,爬到大树上摘桑葚……炎炎夏日里,他们躺在天台数星星,寂寂冬夜里,他们围在火炉前烤板栗。
    这一天,她化作一阵风,吹过开阔的田野。只见庄稼一片绿油油,父亲和母亲坐在田埂上一边休息一边说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笑得那么甜蜜又开心。
    她接着吹,吹到了自家小院。
    只见满是菊花盛开的前院里,小石扬着手里的网兜追赶花丛中的蝴蝶,欢快的笑声溢满整个庭院。后院里,阳光穿透一大片茂密的梧桐树叶,星星点点的照在鹤骨鬓霜的外公身上。原来他老人家正惬意的躺在竹制躺椅里,闭目收听收音机里的戏曲。黑豆懒洋洋的趴在外公的脚边,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时不时晃一晃黑得发亮的尾巴。
    萧缓玩心顿生,鼓起腮帮子,对着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吹了一大口气。一片片比手掌还大的梧桐叶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外公和黑豆的头上、身上。只见一人一狗,手足无措,连忙起身避让,引得萧缓哈哈大笑。
    这时,厨房里飘出一阵阵饭菜香,原来是外婆正在灶头上忙碌。她一个转身,化回人形,钻进厨房,想捻一块肉来尝尝。
    “缓缓,缓缓,快出来玩呀!”
    推开厨房的窗户,只见身穿一件米色碎花连衣裙、甩着两根麻花辫的燕儿姐,正站在窗下朝她挥着手。她的脸像绽开的白玉兰般无瑕,洋溢着快乐与纯真。身后不远处,憨伯扶着莲大娘,沐浴在阳光中,一脸宠溺的看着她们。
    咦,咋个独独不见李春雷?转而一想,回来这么久竟然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
    萧缓心里发急,又化作一阵风,吹过一栋栋农家小院、吹过一片片田野、又吹过连绵起伏的高鲁山、最后驻足在他吻她的那处堤坡上。
    为何找遍各个角落都寻不到他?
    她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神不停地巡视着四周,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只见蓝蓝的天空开始一片一片的剥落,青草幽幽的堤岸开始一寸一寸的塌陷,天边如墨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朝她袭来。转瞬间,她像一个在深海中溺水的人,不断下坠,下坠……
    “啊~”,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仿佛是从她灵魂深处抽离出来的一缕悲伤。
    “缓缓!缓缓!”
    她头痛欲裂,听见了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顿时脑海里浮现出走马灯似的回忆,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眼眸颤动,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她感觉到了母亲的指腹,顺着她的脸,轻轻地将她的泪痕一点一点攒干净。她眯了眯眼睛,试图撩起沉重的眼皮,一片模糊的光影冲进眼底,过了好几秒钟才恢复清明,只见母亲一脸憔悴、满眼含泪的注视着自己,显是又惊又喜。
    沉睡了近一个月的萧缓,终于在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中苏醒过来。
    康复期间,放了寒假的小石天天陪在她的病床前,像一只聒噪的小鹦鹉。
    “姐,你当初怎么会躺在志军叔叔家门口?不仅把老妈吓坏了,也把他们一家人吓坏了!”小石一边费力的削着苹果,一边不解的问道。
    “我只是想去找志军叔打听咱爸的近况。”萧缓倚靠在床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爸了呀!妈说了,他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志军叔特看重咱爸,把很多事交给他打理,这才忙得没空回来看咱们!”
    “是么!”她转头望向窗外,眼神黯淡无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姐,你往后再不能干这样的傻事,寒冬腊月睡在外面是会要人命的!你这次真把老妈吓惨了,被送到医院的前几天一直高烧不退,医生诊断是低温和病菌感染引发的脑膜炎。老妈生怕你烧坏脑子,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守在你的身边,天天以泪洗面。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哩!”小石表情严肃,还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嗯,以后再也不会了!”萧缓回过头来,扯起嘴角对弟弟勾出一抹浅笑。
    “还有件事儿,我觉得挺奇怪的。”
    萧缓眼神示意他继续。
    “在你住院这段时间,有好几次刘叔叔,就是那个救我的刘刚叔叔,好心好意的提着保温桶和水果篮来看望你,都被母亲冷言冷语赶走了。我就挺为刘叔叔打抱不平,替他说了几句话,结果还被老妈好一通责骂。你说她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萧缓皱起眉头,声音微沉,“又在胡说!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参与!”
    “嘁,我马上就满15岁啦,别以为我啥都不懂!”…
    萧缓不再搭理弟弟的碎言碎语,径直躺下身子,盖上被子,一双悲伤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
    李珍梅的所作所为,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终究爱着自己的女儿,为了她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只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心酸的舔舐伤痛罢了。
    那么萧缓呢?她是选择相信父亲,还是成全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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