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正值初夏,近处绿树成荫,翠田如玉,远处袅袅烟雾,山林如画。
    李珍梅头戴草帽,高挽裤腿,弯腰弓背,秧苗在她手指间翻飞,水田里竖起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苗床。一阵微风拂过,苗浪层层迭迭的翻滚。
    “珍梅呀!”张家二奶奶站在村头的田埂上,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朝李珍梅大喊,“你家汉民回来啦,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家看看!”
    李珍梅抻了抻酸痛的腰肢,踩着齐腿深的稀泥爬上田埂,心底正纳闷,这冤家离家不过两月有余,咋个又跑回来了,糟蹋来回跑的路费。
    等她在小池塘边洗干净手脚,走到跟前,张家二奶奶连忙热情的挽住她的胳膊,一张爬满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要我说,这整个村儿里,就你家汉民最有出息哩!”
    闻言,李珍梅不由感到好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自嘲的勾起嘴角,“农民工有啥子出息!”
    “诶,你个女子莫藏着掖着,那小汽车都开到村口,围了一圈子人看稀奇。我还当是哪个大领导来视察,凑近一打听,才晓得是你家汉民哩!”一大串话噼里啪啦像连珠炮从张家二奶奶嘴里喷出来,连气都不喘一口。
    李珍梅诧异的瞪大眼睛,“婶儿,当真话哩,莫是作弄我!”
    “哎哟喂,我骗你做啥,自己去瞧瞧不就晓得啦!”张二奶奶很是无语的翻了一记白眼。
    李珍梅不再多言,两步并做一步,匆匆忙忙地经过张二奶奶身边,往村口赶去。
    一辆黑色的大众桑塔纳赫然停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把路都堵上了。一身西装革领的萧汉民被乡邻团团围住,一时不得脱身。
    “汉民呐,这是啥牌子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呢,真气派!”爱凑热闹的李拐子挤在人前,对着不曾见过的汽车好一番打量。
    萧汉民一边递着烟,一边客气回答,“哥,这是大众汽车公司从德国引进国内的第一批轿车,目前市面上确实少见!”
    李拐子顺手接过烟,咂巴咂巴嘴,然后啧啧称奇。
    “汉民哥,你可真了不起!我往后也不想待在村里头了,没得出息!”一位稍微年轻点儿的村民扬声巴结道,恨不能立马收拾铺盖跟着萧汉民出去长长见识。
    “话不好这么讲的,家里有家里的好,外头也有外头的难处!”
    在微风和煦的薄夏,萧汉民热得满头大汗,一边应付着热情的乡邻,一边低头觑了觑坐在车后座的另一个人,见他面上并无异色,才稍稍安下心。
    等李珍梅赶到,萧汉民不再顾及众人,连忙请出车内的刘志军,简单向媳妇儿引荐一番,夫妻俩便热情的将贵客迎向家门。
    话说这刘志军便是萧汉民几年前在建筑工地上遇见的贵人,其人身材高挑,头发浓密而有光泽,想必每次出门都会花大量时间打理,眼睛明亮锐利,带着一股子君临天下的气概。他的司机刘刚,身形魁梧,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旁。
    此时家中并没有人,外婆陪着外公去县城里的药铺抓药还未曾回来,萧缓和萧石去了学校。
    李珍梅掏出钥匙打开门,连连将客人们请进屋里,才进门,黑豆便在后院上蹿下跳。她一面歉然跟客人解释家中养的狗警惕性极高,一面奔向后院呵斥黑豆命其安静。随后擅自拿出父亲珍藏的茶叶,拘谨的将两杯热气腾腾的玻璃水杯摆到客人面前。
    刘志军端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滚烫的热水中舒展翻腾,凑近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不由笑道,“好茶!让嫂子破费了!”
    “哪里的话,您是贵客!”李珍梅抬手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斜睨了眼坐在下首的丈夫,“汉民经常在我跟前提起您,真是久闻不如见面,没想到刘老板如此年轻有为!”
    刘志军笑容可掬,放下手里的水杯,“嫂子说笑了,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跟汉民差不多!”
    李珍梅心下一阵唏嘘,有钱人可真会保养,如若不解释,她还以为对方不过三十出头呢。
    “这次我跟汉民一起回来,便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
    李珍梅表示不解。
    刘志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平时里忙于工作奔波,我爱人忙于逍遥快活,两个孩子疏于照顾。家里请过几位阿姨,总是出于各种原因,做不长久。前段时间听汉民说起嫂子很是勤劳能干,一个人把家里和孩子照顾得井井有条,我和我爱人便商量了下,想请嫂子去家里帮忙!”
    虽然以前听萧汉民讲过这位刘老板的花边新闻,也听闻他太太常年往返于大陆和澳门,却依旧被他的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她首先想到了地里的庄稼怎么办,然后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还需要人照顾,况且还有年迈的父母。
    见自己媳妇儿一时动作不得,萧汉民连忙站起身,捏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悄声解释,“自从发过大水,这田里的收成便一季不如一季,咱们县里有多少人口外流,你又不是不晓得!上次出去,我就寻思着把你们娘儿仨都接到城里去,你说干点儿啥不比种田强?”
    李珍梅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刘志军,见他不甚在意他们夫妻间的小动作,便急色道,“这家大业大的,咋个说走就走?”
    显然,她有些心动,又有些不知所措。
    “志军说了,先把你接到城里,等你适应了工作和城里的生活,咱们再在城里租个宽敞明亮的房子,把孩子们接过去!”
    李珍梅暗自思忖了一番,才犹豫道,“我晓得刘老板是想让我去他家里做保姆,我又没干过,咋个晓得能不能做好?”
    萧汉民侧过身子,继续小声说道,“不就是做做饭,带带孩子!人家志军有诚意,都请到咱家里来了,再说他的两个孩子跟缓缓和小石差不多大,你只管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来照料便是了!…媳妇儿,你莫嫌弃当保姆,一个月收入有两千呢,你想想要顶咱种多少亩田!”
    语毕,一向不甘平庸的李珍梅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眼里闪现出耀眼的光。她用手挡住嘴,凑到萧汉民耳边,低声说,“这事儿还得跟我爸妈商量商量,要不你跟刘老板说一声,容我考虑几天?”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萧汉民自知家里没有好饭好菜款待贵客,于是提议到县城里最知名的馆子,品尝一下地方特色。
    刘志军很是善解人意,微笑着起身,跟李珍梅客道一番,便在萧汉民的引路下,带着司机翩然离去。
    晚上,吃过晚饭,李珍梅把萧缓和萧石叫到跟前,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儿简单描述了一番,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一对儿女说道,“妈妈打小就心高气傲,偏造化弄人让我嫁了你们的爸爸,从此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不得挣脱。我常常后悔,也总有抱怨,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听说外头赚钱容易,如今机会摆在面前,我总要去试一试,对不对?”
    听完母亲的一番话,萧石已经潸然泪下,“爸爸出去好久…才回来,待不了几天便…又走了。我不想…看不到爸爸,又看不到妈妈!”
    萧缓咬住下唇,她也很想哭,但是她比弟弟更懂母亲的心酸与苦难。她不想再看到母亲一个人蹲在田地里从早忙到晚,也不想再看到父母为了钱无休止的争吵。
    李珍梅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柔声安慰,“嗐,哭啥子,我和你爸又不是不要你们,等咱们在城里安顿下来,便把你们接出去!长这么大,你们还没出过县城吧,那城市比咱县城大了几百倍,应有尽有,要啥有啥,你们不想去看看吗?”
    “有变形金刚么?”
    “有!”
    “有四驱赛车么?”
    “有!”
    “有子弹枪?悠悠球?跳跳棋?…”萧石越问越兴奋,抹掉眼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
    “都有都有!还有电视里的麦当劳和汉堡包,等妈妈赚了钱,就带你们去尝尝这些个洋玩意儿!”
    李珍梅说话时笑眯眯的,眼里布满慈爱,那么温和可亲。这是萧缓极少能在母亲脸上看到的神情,于是,她也跟着笑了。
    萧缓的外公外婆知晓李珍梅要随萧汉民进城打工,自然是赞同的。外婆大手一挥,精神抖擞的对女儿说道,“你尽管放心去外面闯,缓缓和小石有你娘照顾呢,保准饿不着冻不着!”
    外公只是静默一旁,细细看着眼角眉梢已然爬上皱纹的女儿,似有千叮咛万嘱咐,却又无从开口。
    李珍梅握住母亲的手,语带哽咽,“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要给我看孩子,是我不孝!”
    又转头握住父亲枯瘦如柴的手,“爸,我不在身边照料,您也要按时吃药,照顾好身体!等女儿赚了钱就带您去大城市里转转,保准比住在老幺家里自在!”
    外公低下头,点了点,然后拍拍闺女的手,“既然要出去,就把路想好,往后朝哪儿走,怎么走,心里要有数!”
    “我晓得!再不济还有我爸给我做靠山呢!”她脚穿一双土得不能再土的褪了色的黑布鞋,身穿一件不太合身的黄绸衫,头上还围着一块防尘的黑方巾,那双眼睛却亮晶晶,闪着少女般俏皮的光芒。
    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李珍梅便把一切收拾和安排妥当,田地转交给了村里的李老汉打理,往后他人种自是他人收。接着又去找了萧石的班主任,商量后续转学相关事宜。最后从攒了几年的积蓄中,拿出一千块钱留给了父母,当作两个孩子的生活费。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李珍梅把长发打理服帖,穿上最为洋气的碎花连衣裙,拎着装了重要物品的帆布包,在一家老小和一条黑狗不舍的目光中,跟在背着塞满衣物的蛇皮袋的萧汉民身后,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家乡…
    小家有小家的造化,大家有大家的难。
    与此同时,以美国为首的北约19国,在未经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下,对南联盟发动袭击,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为废墟,这便是震惊世界的“五八事件”。面对国际奇耻大辱,国家选择了冷静处理,国内爆发了反美游行,尤其是高校里的学生们情绪异常激烈。
    然而,这一切对于生活在偏远小村庄的村民们而言,简直就像天方夜谭,闻所未闻。萧缓只在李春雷的来信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1999年5月8日,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外人炸为平地,全国人民义愤填膺,为啥要忍气吞声?为啥不反击?除了满腔怒火与愤慨,我能干点啥?思来想去,当兵吧,当一名真正的战士,去为无辜牺牲的同胞报仇雪恨,去实现报效祖国的梦想!”
    命运之轮,悄然转动,所有人便在生命的齿轮里经历着生、离、死、别,只是不知道,推送成就了谁,又碾压吞没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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