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秋日初生,集市,清明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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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间的深秋要比真武来得慢上一些,亦比之真武的秋来得稍稍欢快一些。
    尽管都是萧萧叶落,但不知为何,真武的落叶则要比人间要枯黄许多。
    许是岁月太久,变化得太过缓慢,伤,如枯叶一般堆积,渐渐地,悲,也随之升华为哀。
    凡间之所以还存有余庆,是因为今年大燕的秋天,是个风调雨顺的好收成季。
    秋收硕果累累,买卖风生水起,百姓钱财滚滚,政客丰功伟绩。
    狄云枫踏上大燕故土时,真的快要认不出这个陌生的世道,码头的商船扬帆作业,网里的鱼儿丰收肥美;街上的店铺生意兴隆,各家百姓喜笑颜开;大街上干净整洁,人们衣着光鲜,一眼望去瞧不见一滩脏污粪便,更没有一个乞丐懒汉!
    “这真的是大燕么?”
    狄云枫下意识地将蝴蝶藏进了自己袖中。滨海城里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竟瞧不见一人佩刀带剑,亦没有瞧起来凶神恶煞之人,倒是狄云枫,持着一把刀,人们都投来异样的眼光,纷纷见他像躲避煞神一般远远避之。
    这个世道真的变了,真的变了。
    狄云枫心头却有一阵莫名的心酸,不是喜也说不上忧,甚至还有些不甘。他感慨:为何我不是生在这样一派祥和的安逸世间?我若是生于盛世,没准儿早已发家致富,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了……
    “谁啊,谁?谁带了刀的?”
    几声厉呵,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哒哒哒——”像是官靴扣在地上,“哗哗哗——”像是腰间佩刀撞击狼牙腰带的声响。
    很快,百姓们自主让道儿,空出狄云枫所占的几丈方圆,就连惩治不法之徒也能这么积极。
    狄云枫认了,站在原地,感触地望着围观的群众,若是换作以前,围上来看的人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多之人,指指点点,以讹传讹,而现在这些百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各个都是职责狄云枫违法乱纪的眼神。
    “唉……”狄云枫叹了又叹,这不就是自己理想中的世界么?难道自己在做梦?
    “兄弟,莫哀声叹气了,麻溜儿地把刀交出来吧?”
    一群捕快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领班的捕头身形显胖,高大,左下嘴角留了一颗贪吃痣,瞧脸面有些油腻,但瞧神色却能看出七八分刚正不阿。
    狄云枫眯了眯眼睛,蝴蝶.刀从袖口缓缓滑出,他握着刀鞘,伸手,递给捕头。
    捕头瘪了瘪嘴,抓过刀鞘妄想取走,可他才刚一用力,刀如黏在狄云枫手里,而狄云枫亦如嵌在地里,刀不动,人也不动。
    捕头横着眉,狠狠地瞪着狄云枫。
    狄云枫也将眼睛鼓起,与捕头对视,眼里还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捕头面皮抽了几抽,咬紧牙关,扎好马步,凭着一身蛮力便想和狄云枫来个拉力赛!可他纵使摆足了架势,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来回拉车了三四个会和,狄云枫依旧寸步不动,而他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还等什么?快帮忙一起啊!这小子劲儿大得跟牛似的!”捕头冲着身后六个小捕快呵道。
    捕快这才赶忙凑上去帮忙,他们一人接一人,各自环抱腰间,用尽了力气,口中还喊着口号:“一,二,三,拉!”
    依旧拉不动。
    狄云枫的眼睛已笑成了弯弯月牙儿,他摇了摇头,手忽而一松,拔河的捕快收力不及,一串串儿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哈哈哈……”
    围观的群众皆不由大笑,狄云枫也叉着腰摇头苦笑着。
    “快站起来!莫让老百姓看了笑话!”捕快嚷嚷着倒地的捕快,自己捧着蝴蝶.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听着百姓们的取笑,一张胖脸羞红了一大片。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无奈地望着狄云枫,可一点儿也没有怨恨的意思,他用下巴指着狄云枫:“兄弟,身板儿硬朗,力气惊人,是高手啊?”
    狄云枫笑了笑,拱手赔礼道:“捕头过奖了,我是乱世中走来的外地人,所以有几手功夫,配了把刀,防身用,若是冒犯了捕头,还请恕罪。”
    捕头见狄云枫给了自己个台阶下,圆脸上立马露出一抹爽快的笑,他摆了摆手里的蝴蝶.刀解释道:“兄弟是外乡人,不知者无罪嘛。只是咱们南方有规矩,非官家镖局里的人,皆不准带刀招摇过市,而且最近听说有平岚山下的悍匪要来洗城,我们管家人生怕有变,要秉公办事,还得严加控制,兄弟能不为难是最好的了。”
    狄云枫会心笑道:“不带兵器得好,不带兵器最好。兵器是利器,是凶器,难免会见血的,呵呵……”他又指着蝴蝶.刀,刻意嘱咐道:“但我这刀十分名贵,捕头可要替我保管好了。”
    “那是那是,兄弟你若是想要取刀,就来滨海提督府,到时候找衙差时就说是我余捕头的朋友,我亲自来接你!”
    捕头打了声招呼便要带刀回去交差。
    “对了,余捕头,你先前所说的平岚山悍匪一事,是怎么——”
    “啊?没事儿,东西南北四道城口我都派了官差严加监测,那些悍匪休想厮混入咱的滨海城!”
    余捕头吐字铿锵有力,街坊百姓一片叫好欢呼!官民彼此亲和融洽,可见一斑,可谓是羡煞了一旁的狄云枫。
    狄云枫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这样的故乡,挺好。
    他找了一家红白喜事香烛店,买了几捆纸钱,凭着记忆往虎头村走去。
    ……
    ……
    沧海一带所发生的变化,真真正正地解释了“沧海桑田”这一词意。世道繁荣,仅过去十余年,人们的渔业农业日益发达,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放眼望去,海宾之上一排排地两三层平房小筑,尽显临海风情。
    虎头村自然也变了模样,原先海弟家的小楼房已扩建成了村子里最大的宅子,甚至还能瞧见宅子门口守卫站岗的家丁。
    狄云枫仅站在“海宅”前瞧了两眼便满意地离去了,看来海生的弟妹还挺争气,事业搞得风生水起,起码三四辈子吃穿不愁了吧?
    狄云枫来到海生的坟墓前,坟包被人重新修理了一番,将原有的一座古风变成了一座小小陵园,还可以请人开凿了一副海生生前的遗像。
    “看来你的后人还是很孝顺的。”
    狄云枫含着笑,边坐在坟前烧纸,边倒酒,饮酒,倒酒,饮酒,自说自话,空说空话。
    “我想,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也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造访人间……哦不,今后我一定还会回到人间,但那时候也许是很遥远很遥远之后了……”
    狄云枫不曾有醉意,但却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这段发自肺腑的“胡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买来的几叠黄纸已烧到底,酒也喝过两坛,他拍了拍自己的脑壳,摇摇晃晃站起身,叙旧也差不多到点儿,该走了。
    “喂,你是何人?”忽而一声苍老的问候至狄云枫身后传来,他回首,竟看见一个粗布衫的白发老人站在陵园门口,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狄云枫指了指火盆里余烬未熄的黄纸,回答道:“不论我是何人,来祭奠这座坟山的主人,都不该被当做是坏人。”
    老人皱了皱那本就皱纹巴巴的眉头,招呼狄云枫道:“你祭坟烧纸可以,但海家有规矩,不让陌生人进陵园,你还是莫要为难老朽得好。”
    狄云枫见香烛已点,纸钱也烧,自己的目的已达成,便点了点头走出了陵园。
    “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老人见狄云枫路过身旁,顺口问道。
    狄云枫停下步子,瞧着老人浅浅一笑,点头道:“我是本国人,但不是本地人。”
    老人道:“整个滨海城都晓得海家的陵园只有清明与八月二十一才会开,也只有这两个时间段才能进去祭拜,若是坏了规矩,海家可是会罚人的。公子不晓得规矩,所以绝不会是本地人。”
    狄云枫轻叹:“是不是本地人又有何关系呢?重点在于,我只是想来看看坟里头的故人罢了。”
    “公子与海公是故人?”老人眼前一亮。
    “是。”狄云枫坚定,肯定道。
    老人立马变成了欢喜的笑脸,他拽着狄云枫往虎头镇的方向请去,边道:“海家老爷赐给老朽这看守陵园的活儿,最大的目的便是让老朽留意一个自称为海公故人的年轻公子,老朽留意了十年,今日却没想到公子自己找上陵园来了!快……快随我去见海老爷吧!”
    狄云枫轻拨开老人的手,婉拒道:“见人便不用了,我还有其他地方要访,很赶急。”
    “公子真有急事儿?”
    狄云枫点了点头,急事他的确多,但不见海弟是真心不想见,他已经给了海弟一家子足够多的福报,若是再赐福报只怕会适得其反,因福生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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