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帮伍桐把沉泠扶到路口。车到了,他把沉泠丢进车里,甩上后门。
    沉泠闷哼一声,一口“泠泠”被关在车内。
    姚景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站着不说话。
    “你有什么需要自证的吗?”伍桐尽量柔声和他说话,即便如此,她依旧像个审判的法官。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为什么不愿坦白事实、告诉她你就是管管。
    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的窘迫。
    出身、混混、低学历、汽修工……从前姚景都觉得没有什么。他自出生,便长在山里,父母在外打工。山里的星星是漫天的,他放的小羊是白白的爱吃草的,城镇是喧闹的,学校里的男生是臭的。他的童年很快乐,日复一日的生活很少被外界打扰。
    小时候表姐便住在城里,她爱唱歌跳舞,于是带着他一起跳,又送他去比赛。
    即便拿了很高的奖项,他也意识不到那是什么,他的父母也只是说:回家读书吧,跳舞没有前途的。
    是出了山,跨外省,从山里的汽修学徒变成城里的汽修工,在汽油金属味熏肺的店门口,在明净的月亮底下看直播,他才尽知外界的美好。
    他第一次认识到“美”这个字的重量,就是因伍桐。
    这个女孩的笔触灵巧,总能用溶稠的色彩、漂浮的线条描绘和山一样纯净的世界。她说在她心里,“美与爱,同样至高无上”。美是公平的,排他又包容他者的,排己又宽恕自我的。
    伍桐说,于她来而言,在这所市名校学习的痛苦在于不能创造,她必须做一架机器,不断吸收前人的精神角质。学校的知识就是正确的、非误的。可她觉得任何事都有创造的可能,一个工业革命时期脚踏缝纫机的工人女性也能创作,一位以物质世界为根本的理论物理学家也在创作,渺小如她也能创作。
    所以姚景才想,舞蹈呢?他不会读书,但是会跳舞。
    他也可以创作。
    可没有爱之勇气与天赋的人面对爱情,就像精神无限深远的艺术家要踏上开拓世界的航海路,城堡中的皇爵贵族踏入野林原始生存,向新世界出发之际,没有人知道你能否安全折返。
    姚景勇敢迈出那一步时,从未想过爱情的征途会有美满结局。
    他站在伍桐面前,天然地感受到自己是渺小的,愚笨的,羞耻的。
    他最终没有回答伍桐的问题。
    “那算了,我自己再和管管坦白吧。”伍桐说完,重重关上车门。
    车子开走了,姚景短暂地自后视镜里看见伍桐疲惫的侧脸。
    他蓦地想起几个月前伍桐在直播间哭泣,说她的世界太黑暗了,她也想看看更加明亮的世界。那天晚上宋清华正带他去一家MCN公司谈签约合作。
    一系列分成条约、艺人行为规制看得他很懵。一把手翘着二郎腿看他简历,说难啊这种出身和学历,有前科吗?你这张脸,当初别出山,在那边做山区地方文化宣传,纯洁男初放羊,留守少年跳舞梦,这种路线才好啊。不过也不是不能收,我们这一姐也是高中怀孕辍学被我们捧起来的,不过她自己努力,现在每天都睡不到六个小时的。给你定和她一样的业绩目标,可以吧?
    姚景听着,也翘起二郎腿,左耳不进右耳不出,反手给“梧秋桐”上了个游轮。
    他的心搅着,为伍桐而疼痛。
    那时他第一次想,也许他也可以成为伍桐的力量,让她快乐。
    在她痛苦的时候,他能在她身边,做第一个拥抱她的人就好了。不要一辈子只是网友的距离,主播和粉丝的距离。
    可为什么,她会如此疲惫。
    姚景忽然就觉得他征途的道路偏移了。
    车灯打了个圈,绕到对面,姚景数了叁秒,人行横道上的小红人变成小绿人,乌泱泱的人群从对岸走来,姚景奔到对面。
    追车的时候,冷风刮得脸特别疼,他鼻腔干涩,连带着通气而下的喉咙也似烈酒烫过一般。
    “小姑娘,后面有人在追欸,是你朋友哇?”司机不断瞟向后视镜,“这样搞很危险的。”
    后视镜中确实有个很小的人影,在人行道边上狂奔着,离车子越来越远。
    伍桐心忽然猛地跳起来,她看见一辆自行车擦过后视镜里的人。
    “师傅,前面能停车吗?”她急问。
    “哎,不是很方便咯。前面都红绿灯了,你自己看看后面的公交车。你不能打个电话给他吗?真是不要命了。”
    “那算了。”伍桐说,“我们走吧。”
    伍桐还是和管管打了电话,让她把姚景带走。
    “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管管姐,你周末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
    电话那头传来迪斯科音乐,很混,伍桐勉强辨清管管说的话,完全和以前一样热情:“哦哦啊——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
    很快就挂了。
    车子在小区破南门停下。伍桐微扶着沉泠,打开军绿色的挡风被,把沉泠推进去。随后自己走进。
    “余老头,来看病了,又是我外甥,打架折了胳膊骨。”
    一股温暖中药味迅即包裹了伍桐,让她的身体与心都安稳下来。
    余老头自柜台那探出脑袋,只笑了一下马上凶巴巴道:“哼,几个月了,你谁啊,还记得我。”
    沉泠缩在伍桐旁边,跟被吓到似的,抱着她的腰。
    “泠泠,哝,医生在那里,自己去求看病吧。”这一晚上折腾得她七上八下,还喝酒撇事,赖她身上。
    你干的一手好事啊沉泠。
    已经很晚,诊馆只有一个婴儿和两位老人在打吊针。
    余老头洗了手,走过来,甩了甩自己手里的空罐示意。
    糖空了呀。
    沉泠很不要脸地埋进伍桐腰里,被伍桐一把拉开。
    “泠泠。”她将沉泠的脸扭向余老头,阴阴道:“看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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