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睡在外面,陈秋睡在靠墙那一面。林春睡觉的姿势有点特别,就是面朝下,全身俯伏在床上,被子只盖到半身,两手松松地搭在枕头两边。陈秋见了,好奇地问:「你会不会窒息而死的?」
    「不会啊。」林春半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眼半合半张的,已掛着睡意,他喃喃道:「我只有用这种姿势去睡,才感觉到自己真正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说得像死去了那般。」
    「不。不过跟死去了差不多。陈秋,你有听过一种理论,说人做梦时,其实是灵魂离开肉身、四处游盪的时候?做梦时常常梦见一些自己没见过的人,那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在游盪时,碰上了其他人的灵魂。有些人去到一个明明未去过的地方,却说『啊,我好像什么时候也来过呢』,那是因为做梦时,自己的灵魂的的确确去过那些地方。只是做梦时,灵魂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所以才记得不清楚。」
    「啊……原来如此。」陈秋傻傻地点头。
    林春轻笑,那微丝细眼温容地微微低垂,说:「我骗你而已,竟然这么认真。」
    「你……」陈秋被气得脸也红了,他因为皮肤细緻又洁白,所以脸一红,就显得十分嫩相。
    「睡吧。」
    陈秋关了灯,回到床舖,面对着墙壁,却睡不着。他将手掌贴上墙壁,嘖,冰一样冷,不知怎的好像还有一丁点儿湿冷,或许是今天天气潮湿。黑暗中,他无聊地印着掌印,一个、两个、三个……有点似数绵羊。数着数着,他感到没趣,又停下手。
    手掌一阵冰凉,但陈秋的后背却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温暖。那是林春的体温。本以为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是一件相当噁心的事,尤其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家人,若是老哥或者他妈,那倒是没所谓。林春的体温却也不会让他感到噁心。
    因为温度并不高,若有似无的一阵暖意,甚至是陈秋不转身看,也不能确定身后到底是不是真的躺了一个人。林春的体温大概偏低。陈秋不敢做次,只是逼自己赶紧合上眼睡觉。他所不知道的是,林春又再一次说谎了。
    林春平时根本没有伏下来睡觉的习惯,因为那样做,呼吸不顺,实在不很舒服。但若是他仰卧,让陈秋看见他的睡脸,就有点奇怪,再加上林春也睡不着,他可不想仰卧着假装睡觉。事实上他仍然睁大眼睛,看着深蓝色的枕头套。
    他感觉到身旁陈秋是如何辗转反侧。对于林春而言,陈秋的体温颇高,睡在他身旁,便好似偎在暖炉旁边,热烘烘的,但并不叫人讨厌。相反的,这种感觉很新鲜,让他想起,是不是在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亲近过母亲,睡在母亲怀里的呢?有,一定有过,不然他不会对陈秋的体温感到熟悉。
    然而陈秋的气息却是陌生的。虽然林春在这半年内,经常和陈秋一起行动,每个星期有一半的日子都会上来陈秋的家,但那毕竟跟真正睡在陈秋身旁所感觉到的气息是不同的。林春平常只是使用很普通的沐浴乳,牛奶?花香?不记得了,反正他的母亲高兴用哪一种,他就逼着要用,哪怕一个大男生用花香沐浴乳确是一件噁心的事。
    这一晚,他是在陈秋家洗澡的,用的沐浴乳不是牛奶味道也不是花香味道,而是一种清新的、有点似药水的气味,又有一种鲜草的味道。衣服,也是陈秋借给他的。林春本想带自己的衣物过来,但陈秋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你已经要拿一大堆书过去,要是再拿衣服,岂不是很麻烦吗?我跟你的身材差不多、你也不过比我高几公分而已,我的衣服借你就好了。」
    不愧是有钱子弟,穿的、用的,都比林春好上几倍,不知怎的,就连衣服的质料都比一般的更要舒适。陈秋的床上也散发那一种沐浴乳的清新气息,尤其是林春这样伏在床上,就更是无法避免地吸着那一种清新如药水、如鲜草的气味。
    骨子里有一种骚动,无法寻找到睡意的尾巴。睡意好像一条灵巧的蛇,四处滑动,无法捉住,唯独是心中的骚动很清晰,那一阵骚动化成鼓动,一下又一下的在林春的心上激盪。他暗暗执紧枕头套子的一角。
    暗夜里,彷彿有一隻手伸到林春的颈背,手指贴上那一片肌肤,然后就没有再动过。有人触摸他吗?是他自己的想像吗?但林春不敢转身证实,他将脸更深的埋上枕头中。
    颈背彷彿被一些冰凉的东西触碰着,然而并不粗鲁,是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带着一种犹豫。手指若即若离的在他的颈背弹跳着,时而潜上浓密的发根,时而滑入后领,但始终是在颈背处徘徊。
    试探。
    这两个字驀然浮在林春的脑海里。是陈秋的手吗?是欲望的魔爪吗?是魔鬼为了引诱他、而让他感受到的幻像吗?正因为那一隻手太轻柔,林春反而无法肯定那是陈秋的手,毕竟陈秋不算是什么温柔的人。是他吗?林春睡前仍然带着这一个念头。
    接下来的六天,林春还是留在陈秋的家,住得愈来愈习惯。在陈秋的洗脑演说下,再加上一些不能确定的情感,林春也渐渐觉得他在假期时住在陈秋的家,是一件正常的事。两个同年的大男生,家中同样没有人,平时私下又早有交情,那在假期住在一起、排解一下无聊的时间,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林春在陈秋的家,跟待在自己的家也没大分别。一样睡到十点左右起床,然后两个人胡乱做些炒蛋、煎火腿、吃几片麵包当作是早餐,下午到商场吃点速食。然后回到陈秋家,各有各忙,陈秋上网打机,林春看书写文章,有时候两人一起坐在客厅做功课。四五点时,再下去超市买食材,然后回去一同做饭。
    这种生活是林春和陈秋都未曾试过的,但是却出奇地容易习惯,彷彿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生活。
    晚上睡同一张床,就好像一些交情要好的男生一样。他们表面上好像十分要好的朋友,然而,他们从来无将对方当为「朋友」,要问他们是什么关係,他们说不定也会哑口无言。
    林春在陈秋的家住了整整七天,然后他就必须回去了,因为到了第八天,林母便回来。第七天的夜晚跟第一天的夜晚一样,叫人感到格外不安。
    林春仍是维持着俯伏的睡姿,尽管他已习惯了陈秋的气息,睡在陈秋身旁也能很快入睡,但到了这第七天,他还是用着这种睡姿,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失眠,也许是不想让陈秋知道,他又骗了他。陈秋则仍是背对着林春,面向冰冷的墙壁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林春又感到那一双手来到他的颈项。是的,到了这第七天,林春几乎可以确定,果真是有一双手抚着他的颈项跟头发,而不是他的想像。每一晚的某个时候,这一隻手都会摸上他的颈项,但并不带有一点情色的意味。
    这一隻手喜欢先在他的颈背、以指腹轻轻打圈,直至林春的身子快要忍不住颤抖时,那灵巧的手指便移向他的发根处,深入他的发然后静止不动。待林春以为那隻手要离开时,那手就一下子顺着林春项背的线条,滑入他的衣领下,然后迅速抽离。有好几晚林春睡得特别熟,所以也不确定那只手有没有抚摸过他。
    但只要是林春失眠的夜晚,就必定会感觉到这一隻手。
    如果他是个迷信的人,他可以说服自己相信陈秋的家有鬼,可惜他不是。奇怪的是,林春似乎亦不觉得陈秋伸手抚摸他,是一件噁心的事。没有一个男生会这样抚摸他的同性朋友,林春应该抓住陈秋那只企图犯罪的手,然后义正辞严地质问他,再与此人割蓆绝交。林春却没有这样做,因为这种行为是「应然」的行为,并非「实然」。
    所为「应然」,是指你应该去做但不一定去做的事,也就是whatyoushoulddo;所为实然,是你事实上去做的行为,无论那是好事或坏事,就是whatyoudoorwhatyouhavedone——林春应该去制止陈秋的行为,却没有这样做。
    这一晚,那一隻手又来了,在他的颈背打圈、潜入他的头发,再滑入后领下的小片皮肤,在往常的夜晚,这隻手在做到这一步时就应该已经抽离,但这一晚,那隻手却停留于林春后领下的位置,没有打算抽离的意思。
    奇怪。
    林春是这样想着,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转身,问陈秋:「你为什么还不放手?」如果他那样做,就暗示他一早知道陈秋的行为、并纵容、默许他的行为。不行,不可以走到这一步。林春想,只要他继续安份地伏下来,陈秋过了不久就会放手,陈秋会以为他已经睡死了,对于他的行为一无所知。那他们这种不太合理的相处方式就可以维持下来。
    林春不知躺了多久,久到他几乎忘了后领下停留了一隻手,久到他几乎放松下来要入睡,此时,衣襬处却窜入一阵凉风,一片冰凉自他的腰部滑上他的后背,然后用力贴上他的背部,林春给那种刺骨的寒意冷得完全醒过来,执着枕头套的角子的手一紧,身子轻微支起来、前倾,想脱离背部那一隻手,他顾不得陈秋会否发现他是醒着的,只想向前爬,可是额头只撞上床头的板,身子却无法从那冰凉的手逃开。
    那冷冷的手掌依然贴在他的背部,但后领下的那只手却抽离了,转而抓住林春的手腕,然后是一阵被单窸窣的声音,一股暖意罩上林春俯伏着的身子,好热,热得好像顶着一个太阳那般。林春震惊得想不起自己要挣扎。
    他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陈秋的腿搭在他的腿上面、叉入他两腿之间,然后陈秋的身子带着一股温柔,慢慢地、缓缓地贴着林春微寒的身子,他颈背敏感的皮肤被一种湿热的吐息喷着,有种危险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而这已超过林春所能容忍的限度。
    「手……很冷吗?不好意思,刚才我太无聊,一直将手贴在墙,所以好冷。」
    林春感觉到陈秋的鼻尖贴着他的颈背,他说话时的吐息落在林春的后领与颈项间的那方位置。林春的身子窜过一阵战慄,陈秋也感觉到他的抖震。他把林春的手腕捉得更紧,另一隻手在林春的背部上下来回抚摸着,移动得很慢、很慢,就好像一个屠夫摸着那逃不出他掌心的猎物、思忖着要怎样下手。他感到林春的背出了一层冷汗。
    林春说不出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应陈秋。陈秋分明知道自己已经醒着,自己再装下去只会更可笑。然而,他要怎样做?他知道陈秋不是在玩。
    陈秋从来就不是在玩,他已经试探了很多天,林春更是由第一天开始就感觉到陈秋的抚摸,然而,翌日他照样跟陈秋吃早餐、做菜、做功课、玩游戏机,到了夜晚,又顺从地接受陈秋的抚摸。日復一日。
    试探。一场十分聪明的试探。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陈秋在试探,这已不是一个新鲜的名词。但是,林春从来没有阻止或反抗过,并不是他无法反抗,因为陈秋的手只是轻柔地抚摸他的颈背,若是林春感到厌恶、一手拂开陈秋的手,那是绝无难度的事。问题是,林春明知自己反抗起来很容易,却还是没有去反抗。与那次在学校厕所不同,那次陈秋牢牢箝制着林春的手脚,明着说:「你不可能挣开我。」但这一次,陈秋给过林春反抗的机会,很多次,由第一天至第六天,每一天都有一个机会。
    到了这一晚,机会已经用尽。
    陈秋笑,他知道林春一开始就是醒着的,一早就知道,由第一晚开始就知道,因为他看见林春的手紧握着枕头套的角子。第一晚,林春的手紧握着那角子,指骨都凸起来;第二晚的情况与之前一样;第三晚,林春的手只是虚握着枕头套;第四、五、六晚,林春的手完全离开枕头套的角子,只是无力地搭在枕头上。
    陈秋笑得很美,就是在夜里,他的眼也很像会发光似的,美丽得让人不敢一视,可惜林春看不了。陈秋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吧?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如果你在之前那六个晚上的任何一晚,有用力拂开我的手,我就会知情识趣地收手,然后第二日跟你说我有梦游的习惯,你会否相信我就是另一回事。但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意的事,你还是佔最大的责任,那都是因为你明知道我的打算,却没有将自己的意愿好好表达出来。」
    林春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动。
    「你会说我卑鄙吗?来吧,我早就知道你已醒着,再装下去,就是丑态了,你不是寧愿让人打你、侮辱你的身体,也要维持着尊严、咬牙忍下去,也不愿教人看见你的丑态吗?我承认我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但也不至于是卑鄙小人,我已给过你太多暗示与机会了。我俩变成现在的这种状态,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丝毫责任吗?抑或,你认为只要默默躺在这里,明天醒来再说自己完全没有知觉、睡得很熟,压根儿听不到我的话,再将今晚的责任推到我一人身上,那样做就可以了吗?或者只要你保持沉默、不作任何抵抗或表态,我们之间的事就永远不会改变吗?」
    陈秋撩起林春的衣襬,将之掀上他的肩胛位,他整个背部便和着夜色,展露于陈秋眼前。他将林春耳旁的碎发撩向耳后,反覆在那耳后的位置搔着,勾起一种教人心惊的痒意与炽热。林春看不到陈秋的样子,但对方的行为使他能清楚在脑海,拼凑出陈秋现时的动态。
    他是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对自己做这种事呢?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林春想的不是怎样推开或击倒陈秋,而是想像着陈秋那一双眼会否变得幽深,会否盈满欲望和复杂的感情,会否……
    欲望。欲望。欲望。
    陈秋的唇落在林春的颈背——那也是他第一次碰触林春的地方,在t市公园单车径尽头的那次、在这六个夜晚里……他的手对这一处老地方已十分熟悉,现在,轮到他的唇登陆于这一处地方。指骨是硬的,却是冷的;唇舌是软的,却是热的。
    林春软软的发出一声低而短的轻吟——他终究是表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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