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儿是沉芳村捡回来的。
    那是沉芳村落脚自出镇的头一年,他已为自己的医馆选好位置,只待那一方小院建成,便可在此落地生根。
    他刻意选了靠近无名小径之处,不仅方便他时时入山采药,也能免去集市喧哗,既可供他潜心研习医典,也预备着让需长期留下的病人静心休养。自十四岁出师后,沉芳村游离五湖四海,在各方行医治病,如今将至弱冠,已积累了满腹病例医理,是时候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编纂成册了。自出山向来盛产奇珍异草,医书上多有记载,此地人杰地灵,四季分明,适合栽种与风干保存草药。且据沉芳村自己的观察,此地民风淳朴,百姓之间较易相处,便是自己孤家寡人躲在一处,仅与村民维持寻常礼节来往,大抵也不会惹来非议,确实是合适自己日常习性之地。
    沉芳村仍借住在坡南村,在他最近一位病患家中,待出岫堂落成,便可迁入坡北。他仅在自出镇一年,妙手回春便传至附近不少村落,连隔壁镇上都说,自出山脚下来了位五湖神医,尤擅男子产科接生事宜,这可是寻常大夫会觉棘手之事。因此,沉芳村偶尔也会被请往远些的其他村镇看诊。
    那日傍晚,天正是将黑未黑之时,夕阳卡在了自出山数峰之中,仅剩最后几缕金光洒在官道之上,马蹄痕迹之间。沉芳村慢悠悠驱着马,已行至坡南村的大牌坊处,忽然瞧见了些什么。他下马而行,走到榕树下,定睛一看,果然是一个襁褓。
    这婴孩约莫两三个月大,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泪濛濛的眼睛,瞅着来人。沉芳村蹲下身子,正要细瞧一番,那婴孩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沉芳村吓了一跳,随后不得不抱起婴孩,在怀中轻轻颠动,孩子很快就收了声,只轻声嘤咛地打着哭嗝。
    必定是饿了。沉芳村环顾四周,自然无人在。他仅迟疑了片刻,天便黑透了。
    自出山上虽说不常见豺狼虎豹,而这官道向来通畅平和,但这么一个小奶娃娃,若是被扔在大路上独自过一夜,多半还是凶多吉少。沉芳村无奈之下,仍是将他抱了回去。
    自出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不至于家家户户人人相识,但生孩子这等大事,多半还是会被邻里知悉的,更别提沉芳村自己就能接生。但问了好几户人家,百姓们却纷纷摇头,没听闻最近村里哪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最有可能的,便是这孩子根本不是自出镇上出生的,生他下来的人,故意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就这么给扔了,图的就是不会再被送回来。沉芳村借住的那家大娘,话说得十分惋惜,但也十分笃定。
    所幸大娘家孙女还没断奶,一家子人都心善,让儿媳妇给先喂一两顿,再寻人家送走不成问题。
    沉芳村抱着吃饱了的奶娃娃,忍不住探指刮了刮他还塌着的小鼻子。经他手出生的婴孩不少,但大多不会在他臂弯中停留太久,自有双亲来行天经地义之职。这还是头一回,沉芳村抱着一个孩子,却不需要再将他交出去。
    “大娘,沉某有个不情之请。”沉芳村转向一旁收拾着的老妇人。
    “沉大夫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什么请都是可情的。”大娘也十分爽朗。
    “沉某的医馆,仍有至多半年便能开张了,在这之前,能否请大娘代为照顾这个孩子?”沉芳村再度低头,看着怀中一团柔软,说出口的话语气却极为寻常,“待医馆准备妥当,沉某自会带着孩子到坡北去。”
    大娘有些错愕:“沉大夫这是要,把这孩子当自己儿子了?”
    “他非沉某所生,又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沉芳村摇了摇头,又戳了戳孩子的脸蛋,“这血肉之躯,沉某一个人可造不出来。”
    半年后,沉芳村果然背着重了些许的襁褓,独自翻过坡去。医馆已落成,沉芳村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扯下了蒙在牌匾上的大红绸。
    出岫堂,这是沉芳村自己取的名字。自出山除了草药以外,亦有云海奇观驰名天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医者需自持,无心胜有心,出岫二字,是沉芳村给自己的警示。
    “沉堂主,那这娃娃,随堂主姓吗?”替他造了一整个百子柜的村里木匠随口问了一句。
    沉芳村立刻摇了摇头,但随即思忖,孩子的名字确还未取。他抱着孩子站在庭院中,只一抬头,便见晴空万里,云朵儿飘着飘着,将本有些灼人的烈日遮去不少。
    才入伙,就是个适合晒药材的日头,挺吉利的,不错。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沉芳村在孩子举起至半空中,瞧着他两条小腿轻轻蹬动,但没有哭闹。
    “白云儿,便是你了。”
    白云儿在尚未能记事之时,便见到了沉芳村的微笑。
    “如何,老客房睡着还可以吧?应当与你之前在这儿住时没啥两样。”白云儿坐在兰圃客栈的庭院中,本只呆呆地瞧着一院子兰花,思绪被自他身后而来的邱嘉禾打断。
    他转身看去,邱嘉禾大概刚从账房出来,满头大汗,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抓起石桌上的冷茶水就往嘴里灌,然后才看向白云儿:“嗯?”
    “……啊?”白云儿迷茫地答了一声。
    邱嘉禾翻了个白眼,猜他刚才肯定是满脑子都是宝贝师父,根本没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他眼神复杂地又扫了一眼白云儿的肚子,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师父上次回来,这不才过了一年多,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云儿知道他在问什么,不禁面颊微红,稍微侧身一些,低头敛去难堪深色:“……之前不是告诉你了,是我算计他,这事怪我。”
    “先不提算不算计,你等了他三年!他终于回来了,你们的事情仍没有说清楚吗?”邱嘉禾一脸无法理解。
    白云儿仍是轻摇头,一阵叹气,手掌在腹间轻抚。
    他确实等了沉芳村三年。
    自在村口大牌坊被抱回来后,白云儿当真便由沉芳村亲自抚养长大成人。沉芳村将所有医术倾囊相授,从诊症抓药到针灸推拿,还有读书写字,算术农作,他未曾假他人之手,自己一力栽培白云儿。师徒二人除出岫堂以外,无非入山采药或登门看诊,生活与寻常百姓并无两样。白云儿与坡北村民相处融洽,是家家户户口中的好孩子,毕竟在自己会跑会跳之前,沉芳村总免不了遇事将他托付给邻居,但总会归家,将他领回堂中,绝不留他在外头过夜。日子终究是师徒二人一起过的。
    白云儿不到十岁,尚要踩在小木凳上才够得着台面,便成了出岫堂的百子柜掌柜。沉芳村不喜与外人打交道,杂七杂八的外务都统统交付给白云儿,自己专心只做大夫。日子久了,村民们既觉得沉芳村性格古怪,又依赖于他的精湛医术,有心接近沉大夫但又无法接近,便都只接近了白云儿。
    不得不说,沉芳村确实性情孤僻,对除白云儿以外的任何人,向来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偶有搭腔,不卑不亢却也冷言冷语,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即便如此,附近百姓对他也多怀敬佩之情,皆因沉大夫不爱钱财,若是寻常人家来看诊,一时手紧付不出诊金,出岫堂接受赊账,也接受劳力或粮食抵债。村口卖酥糖的大婶,每次来买出岫堂自产的草药膏,都直接带上白云儿爱吃的糕饼,一斤桂花糕换一两药膏,大婶心里还觉得颇为划算。更别提白云儿是个讨喜的小孩儿,在人人面前都替他师父说好话,将师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至于镇上的百姓,那就更多谢沉堂主了,毕竟五湖神医名声在外,每年总有那么几批大户人家或达官贵人专程来求医,这些人出手阔绰,一掷千金。食肆老板们甚至能瞧几眼就能看出来,这走上前来的人,多半开口便是要问“借问一句,镇上可有一处医馆,叫作出岫堂”。
    不过,沉芳村对待外来求医之人,又是另一番态度了。不论来者搬出成箱的珠宝黄金,抑或是跪在地上打滚似的央求,甚至是刀剑横在他脖子上,出岫堂堂主只会去单日能来回之处出外诊。其他地方,请患者自己过来。
    沉堂主离了自出山,便不晓得如何呼吸了,沉芳村如是称。
    直到白云儿十四岁,沉芳村忽然决定,他要离开自出镇,再度踏上游方行医之旅。但偏偏,他要白云儿留下来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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