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帐外的水色天光透了进来后,帐里的灯火也像是算好时间般地自动熄灭,只留下飘渺的一缕轻烟。
    万里的伤势逐渐稳定,王医和医徒这才可以稍稍松开紧绷的情绪,重新把了脉,仔细开了药方,并悠间地整理一地染血的白布。
    青丘王见万里已无大碍,想起身离去,帐外突地传来一声刺耳的鸟啼。
    「咕啾啾啾──咕啾啾啾──」
    伴着鸟啼,眾人抬头向帐外望去。
    一团挟带着五彩光芒的红色火球,从帐外飞了进来。刺眼的火光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来物,等到双眼能够适应后,才在火球里找到了在空中振翅而飞的火鸟形体,翅上那由五彩的火焰生成的羽翼,炫烂而夺目。
    牠在帐内盘旋了半圈后,准确地停在青丘王面前,然后往内缩成拳头般大小的火球,不稍一秒鐘,又像是被揉捏过后的纸团如时间倒流般地恢復原貌,化为一封书信平整摊开。
    附着在纸上的焰火,静静地烧出一字一句,残留下黑炭般的字跡。
    朱雀,来自张宏的书兽,也是一种只流通于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方式,只有当书兽来到各国国主面前,才能化为文字,传达只能给国主的重要信息。
    青丘王接下此信,这才慢慢看清了信上写的一段简短文字──
    『章鸿十五年秋,来自青丘之质子寧静,病逝于季禺。特此以告,敬请节哀。张宏。』
    原本积在青丘王眉间的愁绪忧虑,因为万里的伤势好转而略有舒缓,但在读过信后,那愁绪忧虑却带着更深刻的沉重再度爬回。
    他捏紧着手中的信笺,又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果然他没看错,信上说的就是寧静,那个小他十二岁的妹妹。算算年纪,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四,竟就这么香消玉殞了?
    禁不住震惊的他险些站不稳脚步,随侍的无名眼明手快地轻扶在他身后,趁机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句,一直以沉稳冷静着称的无名,也不免吃了一惊,带着忧心地关心了一句。
    「陛下?」
    青丘王彷若没有听闻,将手中的信笺愈捏愈紧,缓缓地走出帐外,没有目的地一步步走着。
    混乱的记忆中,充斥着刚满八岁的寧静,正是才刚刚能明白事理的年纪。因为父王驾崩,他这个交质张宏的的皇子,才终于回到暌违四年青丘故土。然而在继承了青丘之名之后,又因为他还没有子嗣,只能由年幼的寧静公主前往张宏──
    『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点有孩子……』
    在将寧静送上座车前时的道别,青丘王对寧静满是愧疚。
    『王兄,如果我是你,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到邻国受苦。再说……你本来就没有孩子,我是你的妹妹,当然是由我去进行交质,难不成,你还要让沧浪哥哥去吗?我可不要他将来做我们青丘的国主。』
    前往邻国的质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年龄必需在七到十六岁间,只因为小于七岁恐怕还未建立起对本国的认同感,容易被洗脑教育,而超过十六,又会因为受到本国影响太深,而对邻国有排斥感。
    当时在王族中,就只有沧浪与寧静的年龄符合规定,然而沧浪是先王的庶子,本就对王位虎视眈眈,德行却又明显不足,为了青丘人民着想,寧静这才一口答应交质。
    青丘王对命运如此安排感到无奈,却只能眼睁睁地送走这个难得重逢的妹妹,并以过来人的身分,谆谆叨唸了几句。
    『到那里,不比在自家,要处处与人为贵。』
    『我知道。』
    『虽然我也在那里交了不少朋友,但是,就算是自己的至亲挚友,也难保会有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所以千万不要真正相信任何人。』
    『我明白。』
    『还有就是……』
    青丘王顿了顿,左思右想后,还是把这句最重要的话,选择毫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道出。
    『不要动情,不要爱上任何人,那将会成为你最大的弱点。』
    『嗯,我会记住的。不会动情,并以青丘为重,王兄就放心吧!』
    但才八岁的寧静,又如何能明白这句话的重要性呢?她真的没有动过心吗?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她有没有刻意对他隐瞒什么事?走的时候,有没有嚐到太多的痛苦?
    想知道的有太多太多,但答案却只能随着那句爽快的承诺,在虚无中飘散而去。
    ※
    青丘王回到王帐中时,天色已经大亮。
    王居里的护卫队只留下足以负荷看守与巡逻的人数,其馀的全员出动,只为了寻找星临与白鹿。所以王居里显得格外安静,反倒是外头的喧哗声一波波地越过了城墙,将他内心的寂寥衬得更加明显。
    「啟稟陛下,星临公主已经回王居。」
    青丘王坐在帐中王位上,心思飘到遥远的从前,根本没发现宫人进入帐内来报。身旁的无名见状,凑近他的耳边,轻声地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有气无力的口吻说道:
    「……喔,回来了?带进来吧!」
    在戴着黑纱斗笠的护卫的簇拥下,星临来到了王帐中。
    八角的大帐格局方正,中央是暗红色的地毯,地毯中央的尽头,是一张四平八稳的书案。平时,青丘王会在这里处理国事,此时此刻,却觉得宽敞得可怕。
    望着父王的严肃的神情,与无名的扑克脸孔,星临默默地在王帐中央跪下。她低着头,随着时间的流动,偶尔抬起头望着王座上的父王,却始终都无法看清不发一语的父王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接到消息的月傍也从寝帐飞奔而来,在见到星临还算平安无事后,脸上的担忧便减轻了几分,并默默地走到青丘王的身边,给星临使了个眼色,星临这才懦懦地开口道:
    「父王,临儿知错了。请父王责罚。」
    星临确确实实地叩了个头,诚意十足地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然而,她却久久没听见父王的回应。从没有过的不安爬上心头,让她禁不住等地微抬起头来,从覆在额上的刘海下偷偷望向父王。
    月傍也感到青丘王有些不太对劲,像是思绪还随风飘在远方,于是忍不住开口唤了声:
    「父王?……父王!」
    听见月傍的再三呼唤,青丘王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来,同时收起了刚刚堆满脸上的严肃表情,硬是对她扯了个笑容。
    「喔,傍儿,怎么了?」
    月傍怔愣着,不知父王怎么会反问她怎么了。她偷偷望了还跪在台阶下胆颤心惊的星临一眼,又望了摆出慈爱姿态对他猛笑的父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回答。
    「临儿,回来了。」
    青丘王像是刚刚才由月傍口中得知这消息般,立刻睁大了双眼,激动问道:
    「回来了?在哪?」
    一回头,发现星临正跪在台阶下,泪眼汪汪地盯着他。
    星临从小就知道那个大她六岁的异姓哥哥,是父王心中的宝,现在还因为她的关係,让他缺了条胳膊,让她的内心自责不已。可是,即使是这样,父王也不能这样彻底地忽视她啊!连她在他面前跪了这么久、说了那些话,通通都视而不见,这比任何的责骂惩罚都还要令她心碎。
    「父王──」
    星临呜呜地哭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串话。「我知道你心疼万里没了手,可你不要不理我啊!大不了,我把手还他就是了……」说着,星临还将右手朝着王座伸了出来,悬在空中,随着她的抽咽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青丘王听得一头雾水,怔愣地望着星临哀号的模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月傍的反应倒是快,马上就听懂星临这话背后的意思,忙解释道:
    「临儿,万里没事,他的手还在啊!」
    脸上满是泪痕的星临顿时止住了哭声,眨巴地望着月傍。
    「还在?」
    「是啊!他不过是受了刀伤,王医已经缝合过了,上了草药,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还他……一条手。」
    月傍耐心地说道,就怕星临听得不清不楚,自顾自地像外头那些平日无大事的百姓,把简单的事实过度渲染成无可救药的重大危机。
    「真的?」星临问道。
    「真的。」
    月傍望了青丘王一眼,想让他也说说话,安慰安慰星临。青丘王心领神会,这才开口对星临道:
    「是真的。如果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他吧!」
    星临听了青丘王的话,还来不及擦去眼角的泪珠,二话不说便立刻站起身来,但在转身之前,突然想起了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又懦懦地开口问道:
    「那……白鹿?」
    青丘王靠坐在王座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回想起至今为止的经验,闯入后宫盗取奇珍异兽的人不少,但很神奇的是,只要是被星临带走的,一隻都没有找回来。就算问她,她也只说,走了。去哪了?不知道。所以每每到最后,他也只能为了下回的顺利,再三告诫道:
    「这次算你运气好,遇上了个高手,恰巧帮你砍了铁笼、放出白鹿。不过下回可没有这么好的事了,知道吗?」
    星临怔愣了会儿。她想过所有父王可能会有的斥责与原谅,却万万没有想到,父王竟以为那个「高手」是巧遇的?
    「临、临儿知道。下次我不会再……再麻烦任何人了。」
    「什么叫不会再麻烦任何人?你该承诺的,是不再当偷儿了!」
    虽然字面上是责骂的语气,但青丘王的语气里,却是充满了无奈。正所谓一物剋一物,他这个小女儿就是天生来剋他的吧!
    「去吧!」
    青丘王万般无奈地挥了挥手,让星临退下,思绪却仍然混乱不已。他悄悄地将视线移往身旁的月傍,望着她那精緻的侧脸,正散发着有如明月般的光辉,心头却是一阵揪痛,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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