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罕的部族属于贵族,也是依附在阿拉坦王族之下的贵族,好在,没有像那海部族那样败落了。只是,乌力罕家里却很穷。乌力罕的父亲娶了一个汉人做妻子,上至族长,下至族人,无一不反对,但乌力罕的父亲却深深爱上了这位汉人女子。最终,乌力罕的父亲娶了母亲,虽然不至于被逐出部族,但不能再分享部族的收获,一切,只能靠乌力罕的父亲自己。
    乌力罕自学会走路,便跟着母亲咿呀咿呀的拿着小木棒耍弄,到了六岁,乌力罕的爷爷求到族长面前,好歹也是蒙人的种,好说歹说,将乌力罕送到蒙京城的阿拉坦初级武馆学习。
    第一年的学费掏空了全家所有的积蓄,几乎变卖了所有的牛羊猪马,第二年,乌力罕全家借遍了全族。到了第三年,乌力罕开始挑战排位赛,和周同一样,第四个月的第一天,便杀进前十名。从此,乌力罕开始月月给家里拿钱,父母每次前来探视,都能拿回银子,去送还那些帮扶过的族人。
    到了今天,乌力罕已经在第一名的位置上坚持了十个月,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守满一年,获得梦寐以求的趁手兵器,破格进入中级武馆。
    乌力罕向周同告别走了,走的时候脸上冒着红光,很高兴。
    至此后,周同不再去演武楼了,每天不分昼夜打熬身体,再不问其他任何事情。
    隐藏在周同心中的除过仇恨,还有脑域中的阴毒寒气,此毒不祛,内功无法修炼,单凭炼体,将来如何谁能知道。
    周同谨记李先生书信中的一段话,‘对于不屈不挠的人来说,没有失败这回事,一时的失败,比一时的胜利要好得多。最终,其实,也没有失败,有的,只是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没有失败,只有粉身碎骨,死而后已!”每当炼体痛苦得坚持不住时,周同都会默念这一句话,身心的痛楚也会减轻少许。
    秋去冬来,眼看一年又要过去,距离放假回家,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在这近十个月里,周同的母亲仅仅来过两次,最后一次是在三个月前。母亲,母亲的发丝已是白多黑少了,整个人瘦的成了一把骨头,周同见了痛极,要回去陪伴妈妈。母亲坚决不许,周同实在是想陪在妈妈左右,心都在滴血。可是,母亲大人最后下了死命,不许回家。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刚一入冬,蒙京城迎来一场大风,下了一场大雪,风雪交集,雪虐风饕,凛冽、冰冷而又刺骨。到了午后,街道上的商铺早早的收拾了关门大吉,路上寥寥数人,无不是匆匆行路。
    如此天气,谁愿意待在外面受此寒冻。
    街道一头,远远传来一声嘶鸣声,一匹大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位汉子吆喝着夹马紧赶,看其身上穿戴,厚厚的棉衣棉裤上专配有醒目的条纹,头上的棉帽竖起一干红缨,正是官家侍卫的服饰。
    骑马汉子驾马一路飞奔来到阿拉坦初级武馆门前,猛拉马缰,“希律律……”大马前蹄飞跃,直立而起,马身转了半个圈,这才停下。
    守门的教官乃是官家派来维护治安的,与骑马着同一个行当,急忙开门询问:“相好的,如此匆忙,何事?”骑马汉子大喘几口气,白雾笼罩住了焦急的面孔,“快,快,快去喊周同来,他的母亲,金公主,快要不行了!”
    …………
    周同真想飞着回到家中,妈妈,妈妈,等着我,等着孩儿!
    守门的教官没周同跑的快,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来到大门,只见那同行一人呆呆的站在门口,满身的积雪,喘气问道:“你,你怎么没回去?还弄的一身雪?”那汉子看着远方雪道中的马蹄印,“小公子自己走了……”“那你怎么搞了一身的雪?”“小公子把我踹倒了!”
    汉子慢慢拍打身上的积雪,觉得身上不适,揉了揉后腰,“小公子真是长大了,力气那么大!”那守门的教官笑道:“嘿嘿,周同啊,可是咱们武馆的杀星,出了名的第一狠将。哎,相好的,你怎么就骑了一匹马?”“来的时候急,忘了!”“看你怎么回去,十多里地,冰天雪地的,来吧,进来暖和暖和,我这儿有热酒,喝点儿。”“不行,金公主恐怕挨不过今天了,我得回去照应着去。”
    望着汉子远去的背影,守门教官轻叹道:“唉,想当年,金公主可是我们东蒙国最漂亮的女人,最美的女人,没想都,死的比我还早!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周同回到家中时,金云英已经进入弥留之际,感受到热气腾腾的儿子来到床边,金云英极力挣扎,睁开浑浊的双眼,隐隐忽忽,终于看到儿子的轮廓。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妈妈,妈妈快醒来!妈妈快醒来!……妈妈,您睁开眼睛了,您能看见我了,妈妈!……”周同的心难受到了极点,犹如被无数毒针扎在心底一般。
    儿子的到来给金云英增添一丝生机,“……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母亲,我,还能,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
    周同握住母亲伸来的手掌,一股冰凉透入手心,传遍全身。“妈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妈妈,您走了,孩儿怎么办,孩儿怎么办!妈妈,妈妈,您不能丢下我!……”
    周同眼睛里流出来的是血,两道晶莹的鲜血流到了面颊。
    金云英心神一阵恍惚,自己快要不行了,赶快把心中的几句话告诉儿子。“儿子……世人……早晚,要死的……死的……没有……遗憾……也……能安心!……我儿……你……你要……坚强……的……活下去!……为……为你……父亲……你爷爷……奶奶……报……仇……我……我儿……记住……你要……要……坚强的……活下去!为……我们……报仇!……我在……下……面……找……你……父……亲…………”
    金云英脑海划过一生中美好的瞬间,记忆最深的还是和丈夫周传雄在一起时的温馨情景,“……将……我,和……你……父……亲……合……”
    “……合……葬……”声音越来越小,合葬二字细弱的几近无声,周同贴在母亲嘴边聆听,慢慢的,……慢慢的,……没了声息。
    金云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口气回不上来,微弱的心跳骤停,脑海中突地现出一片明亮,丈夫周传雄高大的身躯就在眼前,“云英,我来接你了。”“雄哥,太好了,我来了,云英来陪你了!”……心念至此,就此离世,离开相伴十年的儿子,离开了人间的艰苦,去陪伴丈夫了。
    ……
    “噢!……”一声似狼嚎虎啸的嚎叫声在屋内炸开,震得屋内陈设瑟瑟发抖,震破窗纸,声浪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散开。十里八街的人们听到了这一声犹如鬼神哭叫的啸声,无不震惊,纷纷走到屋外探看,莫非是天上下来了厉鬼,来到人间吃人?莫非是城内来了绝世凶兽,要吃了全城的人们?小孩儿吓得大声啼哭,大人们听得心中震颤。
    母亲就这样走了,去了。周同五脏俱焚,六腑俱崩,积郁在五脏六腑的痛彻悲气无处宣泄,憋得几欲昏厥,仰天喷出一声嘶嚎,久久不竭。
    一旁的两个丫鬟哪听到过这等爆音,声浪冲进脑域,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许久,周同的啸音终于慢慢减弱,最终销声匿迹。大脑空白无物,不知思维,不知何为,身体重心偏移,直挺挺的坠倒,就此不起。
    …………
    周同是被人摇醒的。
    “小公子,您终于醒了,您再不醒来,他们可就要把您和金公主抬出去了!”说话的声音悲戚,是个男子的嗓音。
    周同终于知道身在何处,妈妈就躺在旁边,苍白的发丝下,那死灰一般的面皮冷冷的,一动也不动。妈妈沉睡了,永远的沉睡了。
    周同凝视母亲,久久的,久久的,慢慢起身,看到说话的是那位爱喝酒的伙夫,“大叔,呃……”声音沙哑之极,周同清清积痰,“您说什么?谁要抬我母亲?”
    那伙夫一脸的焦急,“是,是王母派来的人,说是小公子您和金公主不是东蒙国的人,金公主死后不能在东蒙国下葬!您,您也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周同一时反应不过来,低头沉思,王母,啊,是了,是外公的正室,被东蒙国人称为国母。母亲生前说过,她是东蒙国第一大贵族,查干部族的酋长的亲姐姐,名叫陶格斯,也是孔雀的意思,查干译音官姓也叫做‘白’,年轻时是东蒙国最漂亮的白孔雀。母亲却说这个白孔雀极坏,外婆不能经常前来探望,都是她搞的鬼。
    没想到母亲刚死,这位‘国母’就来撵人了。
    “小公子,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了,今天是王母手下下发的最后通牒,再不走,他们真的就要冲进来了。”“我外公呢?他去哪里了?他怎么不来看我母亲?”“唉,国王去了南部巡察,这连日的大雪,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蒙京城。”“我外婆呢?我外婆怎么不来?”
    “她,她呀……”伙夫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周同逼得急了,只好应付道:“小人只是一个伙夫,真的不知道她老人家在哪里!小公子,您,您还是赶紧想办法吧,那帮人,可不是咱们能够招惹的。”
    “嗯!”周同回身望向母亲,一滴鲜红的眼泪滴在胸口,分外夺目。
    “咚!”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乌压压的进来一帮大汉。
    领头的是个满脸扎须的粗大汉子,一脸的狰狞,“小子,你不是我们东蒙国人,早该滚出东蒙国,王母她老人家慈祥仁厚,放你在这里逍遥自在。现在你母亲已死,你也该抱着她滚回周朝,找个地方下葬了。”左边的大汉狠狠的道:“时辰已到,快滚!再不滚出去,打死勿论!”
    那伙夫见势不妙,侧着身子爬出去了。
    周同心里没有怒气,反而分外平静,“好吧,让我给我母亲收拾收拾,这就走。”
    “还收拾个屁啊,这东西都是东蒙国的,快滚!”左边的大汉作势要打,领头的壮汉抬手一摇,“且住,王母她老人家宽厚大德,给他三天时间,也不差这一时,让他收拾。”
    周同默默地将母亲包裹的严严实实,披上最华丽的风衣,背着出了房门,来到马廊。紧跟而来的那左边大汉吼道:“人可以走,马不能骑!”周同扭过脸来,紧紧的盯着那位大汉。
    领头壮汉说道:“好了,冰天雪地的,给他一匹马,让他走!”
    周同慢慢转身走回,走到领头壮汉身前,“你好,我以后不杀你!”壮汉一愣,心中莫名起出一丝凉气。周同狠狠的看了左边大汉,“你!咱俩还会见面的!”
    “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大汉“仓啷啷”拔出腰刀,举刀要砍,领头壮汉一把抓住持刀手腕,“好了,小孩子家家的,你算了吧,王母的话没听明白嘛!”
    北风萧萧,寒风凛凛,周同背着母亲,跨马出了家门,驶出了胡同,驶出了正街,驶出了蒙京城,在漫漫风雪中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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