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奉剑门柳二公子自甘堕落,与那大魔头玄仙教主走在了一块儿的消息,轰轰刷刷,轰动了江南三京,成为近来最大的八卦,而燕王府触手之多、探子之广,没有道理不知道这个家喻户晓的罗曼史。
    这么说起来是有徵兆的。
    柳秋色早就有几次无故失了燕王的约,本来燕王是以为柳秋色自己硬是用真气压制了药性,但是这样看来,显然是有其他男人帮柳秋色给解了药性。再说柳秋色伤势康復以后,在五峰坡被围,当时死而復生的萧大教主突然出现,刷刷刷就把四面楚歌的柳二公子给带走,从此之后,柳秋色再也没有踏进过燕王府一步。
    一步都没有。
    这件事情,让燕王大大的不愉快。
    而且不是普通的不愉快。
    这成什么话?这等于是他王府里的宠儿跟野男人给跑了,更何况还是他特别喜爱、特别对待的一个,这教他燕王的脸往哪儿摆去?
    这口气,是个男人就嚥不下去!
    燕王府阴沉沉的密谋要怎么样弄回这犯贱的柳二公子来,一边又感觉到,遥远的上京,似乎有什么隐忧,不在他燕王的掌握之中。
    萧珩飞马回到上京,就算他骑的是千里良驹,每到一个驛站又换一匹上好的马,这一趟路程,还是花了他六天。
    千里迢迢回到天子脚下的上京,入了禁宫就直往太后居住的坤明宫去。因为是近亲姪儿,萧珩又在永瑜帝的朝中有一定的势力,大部分的侍卫都认得这长着一张活死人脸的萧家贵戚,没有拦问便放了他进去。
    从前是萧皇后,现在是萧太后的女人,因为保养有方,养尊处优,明明已经将届四十的年纪,却仍然保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光滑脸庞。
    萧氏一族歷来显贵,既是诗礼簪缨之族,又是善于御下的富家权贵,这些年来,地位扶摇而上,已经是西陵国中的后族之尊,连续三代皇后太后,都是出自萧家一门,可想而知,那萧太后一有容貌,二有才学,三有心计,四有皇亲贵族的雍容华贵。
    萧珩那张看不出表情的尊贵脸孔,靠的就是萧氏一门良好的遗传,否则那种活死人样子,套在任何一张寻常人的脸上,那还不令人大倒胃口?
    「珩儿,你来了。」
    萧太后坐姿端方,颇有太后的威仪,看不出思绪的黑色眼眸一个闪烁,都是她老练狡诈,得以登上后宫之主的手段。
    后宫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在后宫的生存,就是铁与血的斗争,只要一个心软,就会埋下祸根;只要一个疏失,都足以立刻身死,甚至于毁家灭族。
    太后是从这样一个冷血战场里出身的人,萧珩很清楚。
    所以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姑姑,他也不曾拿她当亲人看待。萧珩看得很明白,萧太后这个人,不管谁对她有怎样的恩惠,谁跟她有怎样的嫌隙,只要利益相同,就能结为盟友;只要利益相悖,萧太后绝对第一个手起刀落,口蜜腹剑地狠狠往身边的人斩下一刀。
    要说萧太后有什么绝对不会伤害的人,虎毒不食子,自己胎里带出来的孩子总不会伤害,例如现在在位的永瑜帝怀瑾,例如那个有名的间散王爷六王。
    萧珩知道,对于萧太后来说,就算是他这样的亲姪儿,也只是足堪利用的棋子。
    所以萧珩也知道,要在萧太后面前保下柳秋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本宫最近听了不少传闻,珩儿,你在江湖上活跃得紧,本宫很是欣慰。」
    开场白甜蜜蜜的,先礼后兵,先褒后贬,先给糖吃再丢油锅煮,可是萧太后的拿手好戏。
    萧珩本来存着一丝希望,倘若萧太后不知道秋如意便是柳秋色,他便报上一个秋如意已死,那么这件事好打发,接下来就是硬拼硬地拿下燕王府。
    硬碰硬他不怕,反正他早也想教训教训那该死的燕王爷。
    但对于萧太后来说,事情可不是这样。
    熟悉斗争的人都知道,要做事情,就要用最少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利益。有了秋如意这颗棋子,坐实了燕王的罪名,萧太后和永瑜帝轻轻松松,兵不血刃,便可以喀擦一声斩了权力盘根错节的燕王的头。
    所以萧太后需要秋如意,迫切的需要,引颈企盼的需要,渴望的需要,等到得到了秋如意,推上金鑾殿几个对答,推出去斩了,下一步就是定了燕王爷欺君罔上、通敌叛国的罪。
    乾净俐落,节奏明快,好不快活。
    萧太后快活,萧珩可不快活。
    那柳秋色自己当成宝贝一样地在疼,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他们推出去斩了?
    当然不可以。
    不可以,就要想法子让事情变得不可以。
    「是。回太后的话。这几年姪儿全力搜索江南各地,燕王府也让探子去过几回,但似乎没有发现天雋太子秋如意的下落,恐怕当年兵荒马乱之时,死在哪里了也未可知。」
    萧珩就算回太后的话,也不行礼,也没有多馀的表情。
    没有表情的脸,让别人无从从他的表情去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是吗。」
    萧太后微微一笑,端起白茶来喝了一口,涂着鲜艳蔻丹的指甲敲着瓷杯,若有所思。
    「没有太子秋如意的下落,倒有双花环的下落了,嗯?」
    萧珩一听,知道要糟,果然萧太后接着慢悠悠的说道。
    「奉剑门柳家,当年是侍奉天雋国皇室的朝廷武官,武功是一等一的,忠心也是一等一的,但双花环是天雋国的镇国重宝,天雋国破之日,双花环不会交由一个朝廷命官带出皇宫,定然是与皇室同生共死的了。」
    萧太后慢慢地说,不急不徐,不紧不慢。
    「既然双花环到了柳家,本宫怀疑,秋如意也是到了柳家,给柳家庇护起来……当然了,本宫女流之辈,年纪又大了,想得差了,也不一定。不过本宫又听说,当日你给燕王府扣了,是什么奉剑门柳二公子把你给抢出来的,嗯,此人对我萧家有恩,该好好感谢他才是。但后来听见的传闻就不太成话了,珩儿,有些人嘴上不乾不净,说你和这柳二公子……你和这柳二公子之间颇有些苟且,这本宫可有点儿不明白了,多半是江湖道上人多嘴杂,这才有这许多的传闻流出来罢,嗯?」
    萧太后出身高贵,言语谨慎,江湖上传得淫秽无比的故事到了她口中就变成了「颇有些苟且」这样隐晦的句子。但这整段话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半慈蔼半严厉,显然份量很重,言外之意,只要听者有心便能明白。
    「本宫有些想法,珩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是怎样的人品,本宫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要说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也好,要说真有其事、有凭有据也好,不管怎样,总不是你的错。所以本宫有点儿自作主张、多管间事了,派人去把奉剑门柳家给封了起来,那柳二公子却不在其内。」
    萧太后清亮的眼神压在萧珩脸上,嘴角带笑。
    「柳大门主沉默得紧,柳三公子倒是说了不少话。珩儿,你还想瞒着本宫到何时?你还想包庇秋如意到何时?」
    话都摊明了说,那也就是摊牌了。
    萧太后直起了腰,挺直着身子,抬起脸直视萧珩那双无神的眼睛。
    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你暂且留在宫里罢。我已经派出了人,要他们下江南璇京去追捕奉剑门柳二公子,同时也部属好了兵力准备把燕王押回上京候审,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太后,臣──」
    萧太后一张端丽的脸庞冷了下来,在萧珩还没有说出任何请求以前,轻清截断了话头:「珩儿,你不懂本宫的意思吗?」
    母仪天下的威仪,重重地、残酷地,压在萧珩身上。
    「本宫说这江湖上一连串风波,说你与柳二公子有那番苟且之事,全是你涉世未深,受江湖妖人贼子所蒙蔽,那错处是全不在你。孤臣孽子,其虑患深,其心思诈,你堕入了他的圈套之中,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听清楚了,可一不可二,及时回头,为时未晚,想想,死了一个秋如意,免去大动干戈、宗室相残的局面,可以用最少的投入,达到最大的利益,可不是皆大欢喜?」
    话已经说白了,只差没有说出「你若一意护他,一併诛却」这样绝情的话,但太后所说里面严厉的警告,昭然若揭。
    萧珩直视着太后的双眼,没有退却。
    「太后,臣不同意。」
    「你──」
    太后放下茶碗,脸色转厉,严酷的唇角微微发颤,但终究没有发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你可从来没有如此冥顽不灵。珩儿,是本宫太过纵容了。」
    「太后,柳二公子于臣有恩,臣于柳二公子有情,请求太后,暂且缓下追捕柳二公子的行动,再议其他方法,诛灭燕王一族。」
    萧珩字句简洁,落地鏗鏘,端正的脸上没有惧意,有的只有平素淡然。
    萧太后哼了一声。
    「恩情恩情,恩情是最会羈绊住人的东西。本宫都教你了些什么来?人世之中,虚情假意,任何人都不可相信,你可全都忘了?」
    「臣没忘。」
    萧珩毫不退缩,面对萧太后越来越青的脸色,熟悉萧太后的他知道,面对这个心计深沉的女人,退缩绝对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只有坚定的立场,才能撼动这个女人,才能说服这个女人。
    「假恩也好,假义也好,臣对柳二公子是真心实意,太后圣明,求太后放柳二公子一条生路。」
    「……放柳二公子一条生路,要损折我儿永瑜帝多少名兵士你可知道?」萧太后冷笑一声,脸色铁青,显是已经动了真怒:「你未免也太糊涂!要柳二公子那样的皮相,我西陵泱泱大国,哪里找不到胜过他的少年?色令智昏,珩儿,要本宫提醒你多少次你才明白?天底下有多少懂得侍候男人的小倌,但西陵便只此一国,燕王权重,总有一日要夺过永瑜帝的位置,到得那时,你要永瑜帝情何以堪?你要本宫情何以堪?」
    「臣,自然不会放过燕王,太后大可放心。」
    萧珩淡淡说道。他有他的资本,就是他那身如鬼似魅的武功,就是他手下那庞大的玄仙魔教。
    如果要动真格的,萧珩孤身闯入燕王府,也有把握把燕王的头给割出来。
    但是朝廷有朝廷的规则,江湖也有江湖的规则,两不侵犯,相安无事,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共同守则。
    萧太后冷冷瞪着他,雪亮的眼睛如一把利刃,直直的刺入萧珩的眼里。
    「你若对柳二公子,对秋如意动了真意,你自然不会放过燕王,这也需要说么?」
    燕王当年奉命残灭天雋王族,唯独饶过了太子,而太子随即失踪,燕王对天雋太子秋如意做了些什么样的事情,萧太后是多厉害的一个人,自然不需要证据也能想像出来。
    「本宫不是怕燕王活着,本宫是不希望事情不在本宫的控制之中。」
    「燕王一死,永瑜帝的帝位更加稳固,太后便可高枕无忧。」
    「差得远呢。」萧太后不为所动:「燕王死,没有什么关係;燕王怎么死,那可有很大干係。我要燕王死得名正言顺,死得天理不容,死得冠冕堂皇,死得天下百姓说不出一个不字,那才是本宫要的。你杀进燕王府,即使灭了燕王满门,燕王治理江南璇京已久,百姓富足,民有归养,你灭了燕王满门,他们服么?你灭了燕王满门,他们不会逼着圣上查出兇手么?你灭了燕王满门,朝中的臣子们怎么说?你要圣上怎么做?你灭了燕王满门容易,你是把这一连串祸乱麻烦,全都招到了圣上头顶上。」
    顺了口气,微微笼起了娟秀了柳叶眉,萧太后轻声一叹。
    「珩儿,我们萧氏和圣上一荣共荣,一衰俱衰,你不为你自己想,你为圣上多想想,你为本宫多想想,这么做,是给西陵国带来多大的祸乱?」
    这是拿江山社稷来压着他了。
    用理、用情、用天下、用百姓,一道一道枷锁喀拉喀拉锁上去,就是要锁得他不能逃、不能动、不能挣扎、不能反抗,最终任由萧太后偿遂心愿。
    从很久以前,萧太后便是这么锁着他,控制他的。
    但是这一次,他拼了命也要扯断这枷锁,拼了萧太后对他的亲情,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也要扯断这枷锁。
    主意早在回宫之前就打定了,没有退缩的可能,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萧珩后退了一步,淡淡倾身。
    「太后,臣不敢干涉太后行事──臣,决意与柳二公子共生死。」
    抬起头来,盯住了萧太后,深黑的眼瞳里面决无闪烁。
    「柳二公子生,臣便生;臣死之前,柳二公子不会死。」
    「大胆!」
    萧太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拍得瓷碗匡噹一声,掉在地上碎掉。
    「大胆叛逆!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拿你如何?常公公!」
    斥喝声中,后宫太监总管常德祥飞身而入,显然待命已久,只等萧太后一声令下,便出来动手。
    虽是太监,却是大内高手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光看他窜出来的身形,便知道这人内功之强,不可小覷。
    萧珩是宫中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常德祥的身手?
    早料到萧太后必然埋伏手下,准备他一反对便即动手,因此看见常德祥飞身而下,他并不惊讶,飘身后退,空中与常德祥对了一掌!
    「给我拿下这个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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