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难得临门,太一于是赶紧让开,将暖桌清理乾净;千代却说「不忙」,她此回前来除了探探薰之外,还有一事相求,很快就离开。
    「听说你们这附近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大夫?」
    千代这话才出口,原本打算要离开的若叶立刻止住步伐。薰连忙拉着若叶说道:「对!小姐所提到的女大夫,正是这位若叶姑娘的母亲。」
    「哦?这么巧!」千代不由得对若叶另眼相看。「敢问令堂现下抽得开身吗?」
    「这个……我得回家去探个头;敢问是松平小姐府上有人病了?」
    「不,是朋友;那位大娘最近闹肚疼,有好些天了,我们原想请町医过去看看,但……有些不大方便,还是要找女大夫来才好。」先是「朋友」,又说是「大娘」,薰直觉就想到了吹雪,那苍白而形同枯槁般的手她仍记忆犹新。
    「急吗?非得现在不可?」
    「如果能尽快动身自是最好;能否劳烦若叶姑娘代为稟告令堂?」千代的语气倒是很坚定。
    「好……我回去问问。」若叶行了个礼,就想奔回家里去,还好千代细心,知道若叶没拿伞,便遣了一位下女替若叶撑伞,也好随时回报。
    待若叶一离开,薰便立刻问道:「是吹雪大娘吗?」
    「哟?小薰听出来了。」千代大方解惑。「秀树老师昨儿个过来教我习字时不经意提起的……或者该说是刻意拜託呢?」那薄唇勾出的浅笑里透着几分了然。「他显得很着急呢,我想事情应该挺严重,正巧我有事出门会经过这里,就替他过来问问。」
    「总之,期待若叶姑娘的好消息吧?」窝在轿子里久了,腿有些痠呢。千代想直接坐在架高的地板上,是薰赶紧为她送上一张坐垫。
    千代坐上坐垫时重重的叹了一声,「真舒服!对了!小薰你这回掉进河里,所查的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可不可以别再提她掉进河里这件往事了?薰一脸羞愧,简单的说了大致情况。「小姐,虽说谈论这事无伤大雅,不过待会儿若到了秀树老师那里,能否别在阿缘夫人母女面前提起?」说出请求的同时不忘瞧了太一一眼。
    千代像是遇到趣闻,一脸好奇。「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阿缘夫人跟久贺屋,有点……」怎好直接把别人的过去就这样摊在千代面前?许是看出薰的犹豫,千代睞了她一眼,红唇勾起了然的笑。
    「哎!好啦!大概是阿缘夫人跟久贺屋有些过节?我不谈就是了。」千代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后仰,摆出间适姿态。「不过小薰这回是白操心了,我待会儿没办法过去。」
    薰睁大眼睛盯着千代。她接着道:「要拜託你替我走这一趟。」
    「小姐……不是特地过来请阿缘夫人去给吹雪大娘看病的吗?」
    「若是这样,我也不必如此盛装!」千代抬起一手,就像孔雀展示着美丽的羽毛般;原本开朗的笑容里透出些许伤感。
    「我要去见一个人。」
    薰轻咬着唇,注意到千代脸上涂抹着细粉,也上了口脂,就算不言明她所要见的对象,薰也彷彿能够猜着几分。
    她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到了这个时候。」
    千代深深的望了薰一眼,轻轻地道:「是啊。」
    是哪里的对象呢?能够迎娶到千代小姐,那样的人家想必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就是因为知道千代已有心上人,所以明知她这回要见的很可能是她未来的丈夫,薰仍不禁觉得这样的千代——
    好可怜。
    然而这却是早已决定好的结果。从千代打娘胎呱呱落地时就已经决定好的。
    小姐,时间差不多了。其中一位下女冷不防开口催促。
    千代重新端坐身姿。「我知道,等由纪回来,不管有没有请到人,我们都要啟程。」
    「松平小姐,请用茶。」一直默不作声的太一来到在千代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嗯。听说你忘了自己是谁,来番屋这儿这么久,想起些什么了吗?」
    正准备退开的太一似是没料到千代会突然发问,不禁微楞。「还没有。」答话时机仍是比往常慢了一拍。
    千代瞅着他好一会儿,「是吗?」她浅笑,捧起热茶喝了一口。
    被派去送若叶回家的下女不一会儿回来了,回说阿缘答应了,但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出诊。
    「幸好,至少没辜负了秀树老师的请託。」千代拍着衣裙起身,身旁的下女立刻来扶,或是拉她的下襬以免沾着了泥。她挥开下女,来到薰面前,「秀树老师那里,再麻烦小薰你带她们过去。」顺道帮我给秀树老师问安。
    「拜託了。」薰的手由着千代握着;她不知道能回什么好,只是不住点头。
    随着轿夫带着千代过了东大桥,终至看不见;薰目送着,竟是默默地湿了眼角。
    雨下得又更大了些。
    ***
    阿缘再带着若叶前来番屋,准备出诊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雨几乎停了,不过母女俩仍是戴着斗笠。
    大概也是怕被人认出身分吧?薰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吾郎与阿椿仍没回来,想知晓今儿个案情进度,恐怕还得等等。
    药箱由阿缘揹着,而若叶大概是带了记录用的笔墨;她们三人一路上没什么话,途中经过二丁目靠近小木川的雁木,船屋停靠着照常营业,曳船工人来来去去,是随处可见的忙碌景象。
    带着母女两人行经墩高桥,走过北町大门,秀树的宅邸近在眼前。
    薰望着那扇支摘窗,窗子微开着,铺满鹅卵石的庭院有些积水;她踏进庭院,木屐踩在碎石上有些不稳,直到距离格子门够近了才喊秀树的名字。
    应门的果然是秀树本人,看见带人过来的居然是薰显得有些讶异。薰声明是受了千代请託。「薰姑娘冒雨特地过来一趟,秀树不胜感激。」说着,双手伏地,对薰行了个大礼。
    「哪……哪儿的话?老师别多礼了,还是赶快让大夫看看吹雪大娘吧。」
    秀树的俊脸微微一僵,「也是。麻烦二位了。」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阿缘说的。
    甫一进门,薰便听见了女子的哀叫,那声音很轻,却不像是忍住不发,而是已经力竭的跡象。
    吹雪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个除了女大夫之外不方便诊治?再怎么说,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吹雪躺着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先前秀树用来教琴以及掛满画轴的厢房;偌大的房间里头就躺着吹雪一人,她只着衬衣,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肘之间轻轻地痛喊着。光是看见她的模样便觉得心口发疼。
    「怎么会变成这样……」薰不住呀然,掩着唇瞪着眼前的惨状。
    原本掛在阿缘脸上的慵懒立刻收敛了,就如同当初来到薰面前替她诊治一样。
    阿缘跪坐在吹雪身边,先是握她的手,然后探她颈间的脉搏,最后解开衣裳,打算仔细看看闹腾的肚子里究竟有什么动静。由于吹雪缩着身子,秀树、若叶跟薰全都上去帮助阿缘抓着吹雪,如此才能让阿缘好好诊视。
    而当阿缘伸手触摸吹雪后,没意外的,吹雪开始挣扎起来;薰压着吹雪的右脚时,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已经骨瘦如柴的妇人竟有这种气力!阿缘触摸她不自然膨胀着的肚子,那本该雪白平坦的腹部如今胀成了碗般大小,外表红紫色的肉瘤,很是骇人!她一碰,吹雪便发出怒吼般的尖叫,挣扎的也更加狂烈!
    她回头打开药箱,拿出一包像是薰香袋的东西凑近吹雪鼻间。「吸进去,一口气用力吸进去!」
    吹雪在闻了那奇妙的薰香之后像是稍稍减缓了痛楚,薰感觉到右腿挣扎的力道变小了,但还不够!
    「姑娘抽菸吗?」她以眼神询问紧压住吹雪双手的秀树。
    「她不抽!怎么了?」
    阿缘揽着衣袖,美丽的侧脸凝肃着,又回头翻找药箱;这回拿出来的,却是一根菸桿。「想办法让她抽,让她减轻痛楚我才有法子治!」
    秀树一脸为难的接过菸桿,菸锅已经装了不知名的东西,透着墨绿色的色泽。下一刻他点燃油灯,连同油灯一同摆到吹雪身边。
    「这是什么……」吹雪问道。
    秀树让吹雪枕靠在他腿间,玉质烟嘴凑近她的唇,「能救你的东西,快!」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含住菸嘴;油灯烧着塞了东西的菸锅,冒出浓浓的烟。她猛吸了一大口,引发激烈的呛咳。
    「慢慢来!药效很快就会发挥,别急。」阿缘开口安抚道,又对若叶吩咐,「准备白布、清水、铁刀,还有针线,就照平常那样去做!」
    痛楚得到舒缓后,吹雪不再挣扎。薰放开手,挽起袖子喊道:「我也来帮忙!」
    当薰捧着清水回到厢房时,若叶已经把东西一一摊在阿缘身边;阿缘拢起长发,绑着头巾,还罩上一件粗布缝製的外衫。吹雪则安躺在秀树膝间,一口一口的吸着菸,菸锅那头冒出阵阵白烟。
    原本不吸菸的人怎会变得如此贪恋着手里那口菸?而且方才明明还痛得这么厉害……薰总觉隐隐知道那菸桿里装着什么,但她更明白现在目的在救人,绝不是计较这点小事的时候!
    她捧着水挨近若叶,便维持方才的姿态屏息以待。
    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打破沉默的,是阿缘。「秀树先生,待会儿不管你看见什么情状,请都装作没看见,切记不要发出声音;薰姑娘也是。若叶,注意吹雪姑娘的菸,千万别让它断。」阿缘又点一盏油灯,平举起套上手套的双掌,轻抚吹雪不自然的肿胀处。
    吹雪专注地抽菸,浑然不觉阿缘正在触碰那颗肉瘤;阿缘执起手帕,从瓷瓶里倒出些许液体,轻轻地擦拭着吹雪的腹部,乃至于下腹处。薰闻到了酒的味道。
    同样的,沾了酒的布先擦拭过那把尖锐细长的铁刀,阿缘将之煨近左手边的油灯,那铁刀经过来回煨烤,表面泛出淡淡焦黑。
    打从阿缘手上拿出铁刀之后,秀树的脸色就一直不是很好看。终于,他忍不住了。「阿缘大夫,这是要……」
    「切开姑娘的肚腹,取出这颗瘤;我要动手了,请你不要多话。」阿缘回话时眼神一直专注在眼前这颗肉瘤,刀在瘤上轻轻比画着,然后终于割开瘤的最上缘……
    「哎……」薰闭着眼,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她望向别处,一旁的掛轴则是秀树亲笔杰作,她再探向厢房远端,本该在秀树怀里抚弄的三味线如今静静的安躺。
    难怪阿缘得先吩咐要她们装作没看见,这……太吓人了!
    「白布,还有酒。」阿缘的声调平静无波,身旁的若叶准确地给她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悄悄绕到吹雪旁边,递给她另一支菸桿。
    所谓不要断菸就是这么办的。搁在裙襬上的手不自觉颤抖,薰得要鼓足勇气才能让视线回到吹雪身上;围在伤口处的布已经被血水染黑,有几滴顺着腰际流淌,染湿了她的衬衣。肚子都给人开了个洞,难道不痛吗?薰忍住作呕的衝动,发现吹雪一口接着一口抽,而秀树果然闭上眼,只是轻抚着她的额头、脸颊,他的嘴不停动着,像是在诵唸着什么。
    阿缘专注地处理伤口,而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直到她喊出「太暗了」,跪着早已两腿痠麻的薰才勉强撑起身子,「我来点灯!秀树老师,灯在哪?」她只看见几支烛台!
    「在我右手边靠近角落的木箱里;有蜡烛。」
    于是薰在秀树的指示下,很快地点燃蜡烛,烛台全都围在床舖旁边;不一会儿,灯火通明。
    阿缘终于放下铁刀,她所开的洞足以让她一隻手伸进吹雪体内;若叶再度换了一根菸桿。「水盆。」
    「我来!」薰连忙抓起铜盆,往阿缘身旁送。「放这里吗?还是……」
    阿缘睞了她一眼,那细长的眸子里隐隐透着激赏。「捧着就行了。」她的手没入吹雪体内,轻轻探了几回,而后像是握住什么,微微往上一提;吹雪登时又喊出声,这是在她抽了菸之后所喊的唯一一声痛。
    阿缘小心地抽回手,白色的手套上满是漆黑与鲜红色的血渍,薰立刻端来水盆接过阿缘手中的东西,任由它把清澈乾净的水转瞬间染黑。「阿缘夫人,这就是……」薰白了脸色,不小心吸了一口气,鼻尖盈满浓浓的血腥味;她忍不住乾呕几声。
    「害吹雪姑娘如此痛苦的东西。」她淡淡解释道,朝回到岗位的若叶吩咐。「酒、白布。」
    薰默默退开,在火光下,阿缘细白的脖颈上满是汗珠,从而体认到这回诊治她所付出的心力。
    但是一切都还没完!薰把水盆摆在一边,整肃精神重新端坐着。在场眾人中只有她能稍微歇息,其他人没喊累,她也不能逃避!
    夜幕,渐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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