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天晚上,阿椿没有再回来。
    后来听大爷说,阿椿家的梳妆铺遭人上门讨债,她父亲被那群人又踢又打,弄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所幸她的弟弟因为待在叔叔家里没有受到波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家里除了两老身体欠安之外,店铺也被人弄得一团乱,这下恐怕暂时无心顾及番所里的事儿了。
    薰利用早上巡视的空档特意绕过去看看;阿椿的打扮还跟昨天一模一样。信平大夫已经诊治过,也开了药。阿椿对大爷满怀感激,说是已经替她们还了钱,那群伤人的混混也被绑到町办事处里拘禁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让两老的身体养妥,之后就会立刻回到番所帮忙。
    「阿繁那里,只得让你亲自出马了。」阿椿的声调里满是歉意。
    也是,千代的问题暂且不谈,阿繁那儿倒是得上门去关心关心。
    回到番所,太一正忙着与阿双姨打扫番屋;原本舖好的榻榻米全都一张张被掀开来仔细清扫,大爷也拿着撢子抹去桌案或是角落处的尘埃,大伙儿显得忙碌极了。
    「我想去一趟菊田町。」薰搁下手上的六尺棒,说出请求。
    原以为大爷会让她先跟大家打扫完,不料他倒是很乾脆地答应了。「你就去吧!大伙儿会挑这个时间打扫就是因为目前无事。」
    「是这样吗……」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大爷,反而让薰不好意思。
    「阿椿暂时无法回番所来,巡逻工作多半都要交给你了;打扫这种小事就别放在心上。」吾郎大爷挥挥手,「再说——」
    他走近几步,往番屋里瞄了一眼;薰顺着他的视线,发现阿双迅速的撇开视线。「阿双毕竟是做母亲的,说要阿繁吃点苦头只是赌气,她很担心阿繁。」吾郎压低声调,一字一句的对她说明白。
    「所以,放心去吧。我也希望你早点去把事情弄清楚。」
    有了吾郎这番话,薰的心底变得踏实许多,她又望了佯装不知的阿双一眼,「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她解开衣袖绑带,准备出门时,不料一道男人的嗓音突然传来。
    「大爷,我……」太一突然站了起来,让正打算换桶水的阿双差点把整桶脏水给洒了出来。
    「我能否跟着小薰一道去?」
    这男人与阿繁完全没交情,更别提英治了,他去又有什么用处?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眾人有些不知所措;薰想一口回绝,但他问的是大爷;肯定不会让他跟的吧?
    不料,吾郎大爷出人意表的点头,态度也显得很爽快。
    为什么?这下就连请求的太一都显得惊讶;只见大爷双手抱胸,老神在在地说:「太一还没去过菊田町吧?这两个月来多半只在这附近绕绕,就去看看隔壁町长什么样。」
    薰原想拒绝,但太一已经走向她们,大爷勾着太一的肩膀不知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用力地拍拍他的背,几乎是用赶的把她们俩赶出门。
    薰不懂,为什么大爷会答应让他跟?
    「喂!」他走在她前头大约一步的距离;薰叫住他,与他并肩。「你知道菊田町在哪里吗?居然还走得比我快。」
    太一点点头,「我知道町办事处在哪;南町与菊田町的町大门就在那附近。」
    薰哼了一声,刻意说话刺他。「那你知道阿繁住哪吗?」
    这回他没逞强,老实摇摇头。「还得劳烦小薰带路。」
    薰刻意加快脚步,太一跟在后头,毫不费力。
    她虽然号称东大桥番所里的快腿,但那是因为除了领头的两人之外,其馀都是女人,她的个子不高,腿却很长而且有力,因此即便身材较阿椿姊矮些,她仍是跑得最快的——只跟番所里的人比较的话。平心而论,以她的脚程只能算中上,稍微锻鍊过的男人都能轻松跟上她。
    薰经过町大门之后终于慢了下来,太一默默跟在后头;她侧着脸瞧他,在过了小川桥后完全停下了脚步。「喂!你为什么要跟?」
    他仍是一副楞住的表情,慢了一拍后才开口——
    「我有话想对你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薰撇了撇嘴。忍住没有打断他的后话。
    「再说,或许有些事,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问出真相。」
    「你瞧不起我!」薰杏眼圆睁,她瞪着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男人。「阿繁是我的姊妹!我们什么话都聊,有什么是我问不出来的?」
    「就因为你与阿繁姑娘相熟,所以有些话就更不好说。」太一的语调出奇平静……平静得让人气恼!「我听说阿繁姑娘的丈夫是她自己挑的,他人又不在南町,所以你们对他并不了解;同样是不熟悉的人,有些话男人只愿意对男人说,而不会对女人坦白。这是实在话。」
    薰气得牙关格格作响,她知道自己性子衝动,阿椿在她身旁时常劝她要冷静行事;这回他可全说对了。她正愁不知该如何对那个英治下手。
    「大爷之所以答应让我跟来,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这下子谜题解开了!难怪大爷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像是找到救兵般地急忙推她们出来。
    薰不服输的性子完全因他的话而点燃,她气呼呼的道:「好!我就看看你能帮上什么忙!」
    *
    阿繁这回在家;薰与太一过来拜访时,她才又从外头捧着几疋布进门。
    她的确瘦了,才不到一个月,她从先前所见到的神采奕奕变得萎靡,脸颊消瘦不说,皮肤也变得粗糙、乾燥,眼睛旁黑了一大圈,白皙的颈项如今看在薰的眼里成了病弱般的死白。薰一看见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敞臂抱紧她。
    「小薰?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来看你了,阿繁……」薰抓住她的肩头,感受到她的瘦弱。「你是不是病了?为什么瘦这么多?我们才多久没见啊……」
    「你愿意来看我,我很开心;我没病……」阿繁立刻红了鼻头,她望了太一一眼。「这位是?」
    「他是太一,还记得吗?我从后山井边救来的那个男人。」
    「原来是太一兄。」阿繁怯怯地行了个礼。
    「阿繁,到底你跟英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阿繁被她这么一问,乾裂而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斗大的泪滴默默自眼角滑落,最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没什么……」
    「你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薰又是伤心、又是烦躁地大吼。
    他打你了吗?还是你们吵嘴了?怎么丢了工作的?是不是外面有女人?薰不断不断的拋出问题,阿繁嘴巴上说「没有」,眼泪却一直掉;薰越问越急,因为她什么都不肯说。
    「我回来……咦,有客人?」才过中午,英治便回来了;由于逆着光,薰看不清那男人的神情,只能勉强看清他似乎穿着工匠的短褂与窄管裤。
    「你……」薰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她放开阿繁,就要起身衝上去。「你到底是……哎呀!」怎么对待阿繁的!后面的话没出口,因为某个男人拽住她的衣领,硬是将她拖回座垫上。
    太一缓缓站了起来,「是英治兄吗?我是阿繁的表哥,前来拜访二位。」他的语调平和自然,听不出一点破绽。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两个男人就这样不知道上哪去「恳谈」,独留她与阿繁在屋子里乾瞪眼。
    薰看阿繁不愿吐实,最后只得暂且停止追问;她就着窗外的日头裁剪布疋,又准备线,打算缝製衣裳。薰则拿着抹布与扫帚做起做惯了的洒扫工作,把里里外外全都打理一番,而后烧了水,给阿繁一杯,自己也喝了起来。
    瞧着低头缝衣的她,薰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真被阿双姨说中了呢。」
    到底母女还是母女,都把面子看得极重;阿繁大概也清楚自己要是说了这么几句英治的不是,便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挑错了人,因而什么都不肯说。
    或许就是因为早明白家务事难断,不管是她们番所还是町奉行所的大爷一概立下一条规矩——不插手管人家的家务事。感情纠纷也算在内。
    「妈妈她……一定正嘲笑我自作自受吧?」阿繁闷闷的道。
    「阿双姨很在乎你,却也像现在的你一般好强、爱面子;你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跟我说你们之间的事儿对吧?」
    阿繁抬起头,咬着唇,只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薰烦躁的搥打着底下的榻榻米。
    阿繁被她这么一兇,缩了缩脖子,「小薰你别生气,对不起……」忽然之间,她没来由地发出几声乾呕,让薰吓了一跳。
    「阿繁!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去给信平大夫看看啊?」
    「没事,我没事……大概最近吃得少,我不要紧。」阿繁握住她的手,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薰担忧的望着她,就在此刻,门口默默出现两条人影。是太一跟英治,英治手上似乎还提了吃食,也是,毕竟现下天色已暗,再过一阵子就要用饭了。
    「去吧。」太一拍拍英治的肩膀,英治一脸惭愧的走进屋子,连看都不看薰一眼,只是来到阿繁身边,用力地把妻子给抱在怀里。
    「英……治?」
    「阿繁,是我不好……」
    夫妻俩相拥,立刻哭成了一团。这是怎么一回事?
    薰对这样的发展瞠目结舌,抬头望向太一,他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招手;两人于是静静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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