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怪树下,追击者如同一匹笼中郊狼,正不停地来回踱步。所有往下去的人就像被投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变得了无音讯,他显得越来越焦躁,终于走去了领队身后。
    「他们下去已过了一刻鐘,既不见人回也没飞鸽传书,究竟在搞什么?侄子,你说会不会附近还有类似的穴洞,只是咱们没发现,其实早就被那只东西偷混着潜下去了呢?」
    「即便有可能,概率也极低。还记得之前那只残废的石盘麒麟是怎么逃跑的?趁着我们被老妖缠住,它有着足够宽裕时间,却没有往底下去,反而选择难度更大的爬墻。只因那时的我们全挤在这里。」领队招呼两名圣维塔莱走向地陷,说:「过来看看这叁口盗洞,它们彼此间虽有间隔,但全集中在这个角落,并在打地鉆时没有触发塌陷,这意味着什么?说明干这事的人并不盲目,他们知道地底结构与走向,该从哪捣穿才更省力。」
    「这些我也知道,可现在该怎么办?我担心他们会出事,一切都太反常了。」
    「人没能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问询正在进行,还没拿到结论;二是他们想过要出来,却因某些因素被阻挡了脚步。底下二十余人,几乎囊括了我们全部战力的一半,若他们被困住,派再多人下去也是枉然。你呀,该对他们有些信心才是。」领队边说边解开背囊,从中倒腾出一把响哨,说:「可惜月影下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将它们带走。」
    「这么说你早有下去的打算?」追击者伸手去接,问:「用声音采取切轨互动么?」
    「对,在这个要通讯没通讯,想作为难作为的鬼地方,只能寻求原始化。」领队并未将哨子提给他,而是从上衣口袋取了支变色龙为自己点上,叹道:「既然到都到了,不下去走一走实在不甘心。这回你别继续跟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会与此刻我们所想的大相径庭。若我真出了意外,你也就自动升任正队,队伍总得靠老兵带,是你的话我安心。」
    「开什么玩笑,我看你还是忘不了她,难道你打算纠结一辈子么?」追击者不待听完,咋呼起来:「说的好听,不好的预感,你是怕我抢了你的战功吧?论辈份我是你小叔!」
    「不,这次我是认真的。我所纠结的,其实一直是我自己,反正你也不会明白。」圣维塔莱领队正待抒发胸臆,一发橙色照明弹自当空划过,让眾人的身影在曳光下被拖得极长。紧跟着各种燃烧棒被丢了进来,炫目光斑纷纷划破漆黑,瞬间将毁败建筑各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叁名金牌管家收到女兵打去的电话后,带着一部分联合军团特地赶来清场。
    然而,因勿忘我丧失理智喝令海神将全部炸药都用上,导致周遭一片土方根基几乎被摧毁,壁炉上方本就脆弱,爆破口的残垣断壁再难承受更多外力,伴着天崩地裂的几声轰塌,拱券回廊又垮了近十余米,墻体成了个半径幅度超五米的旱冰锅,扬起的烟尘遮蔽住所有。
    守卫地陷的范胖之流,哪见过砂土如潮飞石如雨这种阵仗,慌忙抱着脑袋找寻掩体藏身。就在眾人跳开的那一极瞬,空中掠过一条枯黄怪影,如同高空跳水般一头扎进墟口,顿时返生铃频响,混杂着碎石塌方声,被埋土下伤者的哀嚎,吵得人头昏眼花。
    「该死,这就是我让女兵撤回呼叫的用意,人多则必乱!那东西始终躲在暗处窥视着我们,正愁寻不到破绽下去。现在倒好,咱们自己搞砸给它当了嫁衣!」领队一把拧住追击者的领口,喝道:「你们不是嚷嚷着要下去吗?那就动作麻利些,跟紧我的脚步!」
    「等一等。」叁名圣维塔莱正待行动,却被红风衣女人叫住。她指着那些已滚落在底下瓦砾中的联合军团,说:「下去的人没能再上来,除了你的两点因素外,还有第叁种可能,那就是弹尽粮绝了。反正他们已摔落谷底,索性与你们一同去,哪怕没用也能当好伙夫。」
    「不必,几只包而已,我们自己能搬动。」领队冷冷回绝,一把扯下脸上的獠牙鬼浊,高高拋向她,道:「你自己亲眼看看这鬼地方吧,别再继续往这口黑洞填更多人命。」
    叁人迅速放下缆绳,双腿一荡滑了下去。金牌管家搓揉着脸,朝底下爬身起来的世界之子努努嘴,这些人心领神会,抓起大包小包紧追而去。跟着,枯瘦女人将目光扫向惊魂未定的范胖和深蓝,指了指他们,又指指身后的座狼头目,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们也必须去么?」拉多克剃刀暗暗叫苦,不由看向晕头转向的范胖,正待发几句牢骚,却被琴弦噤声製止。礼貌者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俩人来到破墟口,一咬牙也滑了下去。
    「剃刀,没想到你竟这么怕死。」下得地后,叁人坠在某条逼仄土道的菌菇堆中,死胖子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在吕库古阴宅中跌打滚爬惯了,站身起来后,便开始挖苦拉多克。
    「住口,老子何时说过自愿?分明是被你俩攛掇挟裹,才硬着头皮上的贼船。原本见人多势眾高手如云,深以为会很安全,结果呢?一眨眼功夫就死了两名圣维塔莱。这哪是勇敢,根本是蛮勇无谋白白送命。」他反驳过几句后,只得悻悻然抓起背囊。
    「你是怨恨被世界之子差遣,觉得心里很不痛快么?」范胖挠着毛发稀疏的肥头,问。
    「不,都少说几句吧。」礼貌者背起步枪,紧贴破墻移动脚步,慢慢解释起来。
    遵循常理,深蓝是隶属白狼仲裁院内务部成员,他们归暗世界高层直辖,不接受任何人调用,更别提不同系统的步击之影。作为战地情报人员的深蓝,属于脑力工作者,拒绝参与一切危险行为。拉多克剃刀是见识过花花世界的人,内心开始逐渐排斥起枯燥且乏味的苦行僧生活,所以当机会摆在眼前,他怎肯错失,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合约。
    然而,正因全部暗世界主力,包括自己顶头上司月影,此时此刻都在底下,必须得有人跟从并作记录,将来向上峰做出直观匯报。集千百种因素于一身,决定了身为谍报人员的他们只能亲赴险地。这就是琴弦让他闭嘴,无条件接受红风衣女人指派的原因。
    叁人沿着我下来的路,走出二十大步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座由电石灰膏泥构成的池子跃入眼帘。四周凄寂无声,不时从污水中窜起成串气泡,短暂地打破静謐,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的模糊边界。叁人揉了揉眼,极目远眺。刚下来的圣维塔莱人呢?他们又去了哪里?范胖从裤兜掏出夹板,想要搞些动静来获取回应。就在他粗短手指压上板机时,一条人影从身后窜起并死死捂住他的嘴。侧目去看,那正是追击者。
    他指着水池某片角落要他去看,并示意不要出声,在几蓬蛇形藤蔓丛中,有团被蚁群覆盖的灰色绒球,细观之下正是那被带走的信鸽脑袋,而在其边上不远,另有几把钢釬与断剑,所有跡象表明,起先有人在此放鸽,突遭袭击受到惊吓又退回去了,大致经过便是如此。
    范胖困惑地昂起头,却见追击者的手没有放下,他见眾人没明白,便又用力戳了戳前方,显然要他们去看的,不止这些。拉多克剃刀匍匐上前,他是叁人中视力最好的一个,正待定睛註目,四周传来阵阵轻微骚动,又有一批人顺着漆皮电线下来了。
    这批下来的联合军团也是满头雾水,放眼四周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便开始咋呼起来。相较圣维塔莱和范胖叁人组,他们的做法就显得太过疏忽大意,十多人站上石墩高声疾呼,往四周拋各种燃烧棒与照明荧光管。不仅如此,他们正在接手投放进来的高压汞灯与M134重机枪,喧闹得就像在开一场音乐会。
    果不其然,水池口迅即有了反应,这回眾人不必聚精会神,只要不是青光眼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枯黄发黑的瘦长身影,从白膏中撑起身子,分拨两边衰草踏水而来,其速度之快,比之过去青出于蓝,眨眼间便窜上乱石滩涂,朝这群懵懂之辈发起突袭。
    两名猝不及防的世界之子还没缓过神,当即掉了脑袋,他们发出的凄厉惨叫惊动了其余人,海神与红骷髏迅即反应过来,马上紧贴洞壁结成立体防御,多管轻重机枪齐齐开火,一时间弹如飞蝗,将周遭范围射成了马蜂窝,老妖见势不妙,转则投逃进了更深的烟窑。
    「停,停火!」圣维塔莱领队眼见弹雨即将祸及自身,忙掀去偽装物用力挥手。大兵头目方才发现自己人正伏在脚下不远,急令住手上前问询,适才那老黄色骨质怪物是什么。
    「就是你们起初在道场外见识过的那东西,只不过换了种形态罢了。」另一名叫毁灭者的圣维塔莱不耐烦地摆手,将剩余的浮阴木叶递给对方,说:「你们的战术是对的,密集火网确实能遏製住那东西反扑,但动静未免搞得太大了,不想掉脑袋就别轻举妄动。」
    与队一块下来的奔雷者清点在场人头,已明白两名同伴均身遭不测,他不免有了些惧意,上前询问领队为何不展开追袭,却趴在乱石废墟中,是在等他们下来还是另有布局。
    「都不是,我们一下来就撞见了那只老妖,它徘徊在池子前犹豫不前,既像迷路又像在试探,所以我们伏地观望,想搞清它要作什么。」
    「试探?可那只东西毫无智商可言。」奔雷者摸着圆溜溜的脑瓜,大惑不解,问。
    「试探,等待或找不到北,谁知道它在干嘛,总之不再像之前那样狂奔猛冲。」追击者迎向他,恼道:「我们本想再靠近些,但被你们一闹失去了踪跡。算了,刚才劈劈啪啪打了一阵乱枪,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一定能听见并做出回应。咱们目前只能等,然后再定策略。」
    话分两头,再说回围聚底屉房前的眾人,紫眼狐貍还没听完,便不耐烦地让魂镰全权负责,自己独自走去库室,干坐在床榻前握着天竺菊冰凉的手,双眼呆滞地盯着她俏丽的脸。而我则斜靠在廊道一侧,只感觉伤处阵阵绞痛,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
    「丧子之痛,人之常情,你们这位管事的外貌虽蛮横,但终归还是个女人。我听说你大姐人送外号黄金之骰,想来也是如此,好似真有天神在护佑着她。与她相比,你的状况也不算好。」康斯坦丁端着一副笑脸,倚着我和顏悦色地坐下,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就像你形容的,不怎么好,之前你板着张脸,忽然笑瞇瞇的,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看得出你是个爱猫之人,我过去也养过猫。」鬼一样的黑猫恰巧追着药店老板的边牧嗅它屁股,被虫子女人捞起抱在怀中,她眨巴着凤眼,说:「当初领养时,邻居家有两只,一黄一白,就与你和你大姐那样。黄猫稍大又贪吃,白猫懦弱总挨饿,所以我选了白猫带回家。几年后,那户人家搬走去了外省,所以黄猫被送人了,又过了很久,有次白猫泌尿结石堵塞,我抱去宠物诊所收治,遇见了黄猫领养人,他带着一只黑猫,于是我们聊起了它。」
    「誒?你们文化人是不是说话总喜爱先绕一圈,非得讲点哲理内涵再切换去到真正话题?在这点上你倒是与眼镜很相似呢。然后呢?你俩聊出些什么来了?」我不仅楞了楞,问。
    「那家人告诉我,自从黄猫搬到新居后,始终吃不惯他们配的猫粮,因此老是外逃,最终死在了花园里,也许误食了谁家的耗子药,已有六年了。而实际情况却是,他们家的小孩很残忍,平时喜爱虐杀小动物,那只黄猫就是被他捆住四肢从阁楼拋下活活摔死的。有时候,我会想起将白猫接回家的那一晚,我正因为讨厌黄猫贪得无厌才不肯两只都收下,我对自己说,白猫跟我回家能吃饱,好歹有人疼爱,黄猫那么强势,就留在他家作威作福好了。」
    「原来还是死了,我听一半已猜出结局。」我搓揉着脸,问:「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所指?」
    「有时候我们也是如此,起初你很厌恶某个人,而后又因她遭来的种种不幸,逐渐消弭了成见。一时的表面决定不了悠远的将来。你以为自己能把控一切,逐渐骄蛮,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仍是别人手中的卒子。」大长老轻舒猿臂,使劲拢了拢我的肩头,终于言归正传,问:「要我彻底摘掉有色眼镜,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意气消了许多。刚才斗杀石盘麒麟时,你说知道冠冕与仪仗鎧甲的下落,那么,它们目前在哪?」
    「终于涉及正题了呢,那只是我为了不被人头马残害,故意扯谎拖时间罢了。」不待听完我掩嘴偷笑,调侃道:「你也不随口瞎编几句麻痹他人,好趁机割它脑袋么?」
    「但我并没在撒谎,否则她现在该待在土下而不是躺在仓库里,撒谎和谈条件根本就是两回事。谎话只能暂时摆脱劣势,所以它是仓促的,不经过大脑思考的结果。而你当时所说的话,条理清晰,有名有姓,即便不是全部,也大致知晓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当泅水之星听后,立即抱住了冲动的獍行娘们,她透露的信息,证明之前已听你提过一回了。」大长老狡黠地眨巴着丽眼,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能分清利弊,为何非将包袱背在身上呢?」
    她的话不由令我陷入沉思。本想嫁祸人头马的企图,被稻草男孩一顿啃咬而打了回票。这么一来,反促使我提前暴露,对尘民而言就成了高价值目标。康斯坦丁絮絮叨叨说自己本就是待死之人,已做好了亡命天涯的准备,若有了这个筹码也许能讨价还价,她没得选愿意成为眾矢之的,而我有得选,为何固执己见?让自己背负这一切才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嘿,你还好吗?没有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尤比西奥与眾人商量完毕,快步上前将我扶起,示意波以耳推开破门,说:「先由你找寻线索,然后我开展追踪。」
    「等等,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的心头掠过阵阵不安,用膝盖一把抵住板墻,叹道:「你要明白,这次与过去大不相同。以前的我,是在吃好睡好精力充沛的前提下进行的。而现在,我身背重创无眠无休,体力早已耗尽。我感到很睏,我害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是我欠考虑了,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当听闻我说叁天,魂镰不由咋舌,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封在塑料夹内的Weed,说这是丛范胖背包里顺的。同时,他找来奥莱莉窃窃私语,俩人回了趟库室,找来不少啤酒盖打孔,最后在底下栓起女孩们的耳环。当做完这些,俩人用几股棉线穿起,分别绑上我的中指,我的发梢以及我的腰肢等诸多部位。
    「安心去吧,只要啤酒盖铃发出一丁点响动,我俩就会第一时间冲进去中止入眠。」泅水之星扮了个难看的笑脸,说:「你这妞既扛揍又命硬,往后一定会多子多福,相信我。」
    「尘民们费尽心力想要笼络的驍鷙,究竟有多大本事,实在是叫人期待,但愿你不会令我失望。」康斯坦丁斜倚墻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拋了个飞吻。
    进得屋后,我选了张略大的办公桌躺下,表示一切准备就绪,身后那扇木门被露西带上,很快传来上铰链的杂音。按照驍鷙的传统习惯,不得移动室内器具,尽可能地维持现状,如此才能延循歷史的轨跡,去探索曾经的事与物。所以屋内除我之外不能有第二个人,底屉房与过廊,就像隔着两个世界,一切由零开始,一切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本以为借助昏沉,将很容易进入休眠,岂料肢体的疼痛,以及内心的强烈不安,令我辗转反侧,只得借助胡思乱想来分化註意力。过去的入眠,都处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下,且又是自己熟悉场所,心头便有了慰籍。而今躺在一个莫名其妙,想都不曾想过的鬼地方,便感到不寒而栗。黑暗中似乎有无穷双眼正盯着我,更有一些浮动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天竺菊曾说,她过去念书时曾得过神经衰弱,大半个学期都在与失眠作抗争,久而久之理出一套催眠方式,那就是去想一些特别悲观的事。例如地球终有一天会毁灭;例如随着时光流逝亲人们一个个逝去等等,这时会感觉四周有风,微寒的体感上身也就慢慢睡着了。
    「那你当时想得最多的,又是哪件事?」初识的我们,总坐在纳什维尔的家里瞎聊。
    「我想得最多的,是老妈有一天早搏去世,叁岁时她被送医急诊,所以我对此觉得特别可怕。眼前有时会出现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在夜色中身子发青,开始变得僵硬,气喘不上来然后倒地死了。」当时的林锐举止夸张,听得我哈哈大笑,不住抚着他下巴称其可爱。
    死亡真就很可怕吗?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想的问题,对比其本身,毫无希望的人生则更可怕,尤其是我这种连养活自己都很费劲的人,过去游歷中南美,我拼劲全力挣钱,兜里却始终不会超出五十刀,不是让刻薄的雇主吞了薪资,就是被人轰出厅堂。莉莉丝们总爱嘲笑我,混得再差可以去当妓女,干嘛让优质资源白白浪费?与男性时的我对照,确实境遇好了许多,这也是我敷衍露西的一个理由,其实我恐惧再度回到过去,继续当一个百无聊赖的男人。
    一阵倦意袭上眼帘,我逐渐感觉灵魂脱离了身躯,茶色的办公桌成了一片荒滩,肉身丛鲜活变得腐朽,皮与骨缓缓分离,各种猩红与枯黄的脓液从口鼻眼窝渗出,最终化为尘土。这时,耳边又传来铲沙声,尽管轻微,但它们无处不在,像蚊虫般刺破耳膜荡漾在脑海中。
    「这里的早春来得晚,哪怕到四月仍旧很寒冷,所以要预先准备干柴。除此之外,你平日还得上山狩猎,这里比不得大城市,恐怕你俩很难适应这种深山老林的生活。」一个老态龙鐘的声音响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扇简陋木窗。上面被人贴了米字格。
    「熟悉环境后就慢慢适应了。」一只大手指着玻璃,问:「战争也波及到这里了吗?」
    「最近总有战机低空掠过,而林子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美国兵,所以我这是防范于未燃,战火一起再做补救,也就晚了。你俩早些安歇,有事就吹螺角,我就住在对面山脊。」
    这个声音离去后,窗前的男人默默抽了一阵烟,然后看向床榻,这是一位上半身完全浸透在阴影中的女性,她病怏怏的,显得尤其苍白,与这个人同样无精打采。俩人相互聊了一会天,随后熄灯睡下。这对情侣大致是在躲避战乱,男人因曾在设计局研发过新型焚化炉怕被清算,想偽造身份前往美国避难,而女人十分担心会被当场揭穿,故而俩人终日心事重重。
    不过,这种担心随着时间流逝,似乎有些多余。当天光大亮,简陋木屋已烟消云散,替代而来的是个窗明几凈的大屋,两人坐在宽大的木桌前享用早餐,阳台下不断有车送来新鲜果蔬和鱼类,还有几个女佣在院里采摘柿子。很显然他们已移居北美,并且日子过得很不错。
    女人的脸依旧是一团混沌,她略略吃了几口后戴上黑色面纱,独自走去阳台眺望原野。男人正想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亲昵,却被呱噪的电话铃惊起,他不耐烦地抓起电话,问对方大清早打来干嘛?哪知他听着听着,居然笑出了声,拿笔在便签上写起字来。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上好的石青他们看都不看,却将混杂在土下的琥珀都买走了?」男人一边写字一边问:「什么?出的钱比铜矿原价还高?那他们之后又交代了什么?」
    跟着,这双大手在纸上写下苏里南和圭亚那,并做了标註,非得是沿内河延展开去的蛮荒丛林地带。打完电话后男人喜不自禁,又重新回到女人身边,描述起这笔不可思议的买卖。
    「他们约我下周四过去喝午茶,你猜地点在哪?就是你平日里最好奇的那栋没有大门的城堡,你不是对它很感兴趣吗?那么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那当然好啊,我听附近商贩说,这家人喜爱在厅堂种植物,那会是怎样的大树呢?我早就想亲眼去看看。」女人笑了一阵,问:「你立即就要去公司吗?就不能多陪陪我么?」
    「马上就走,我得立即将两片地的开采权签下来,以免泄露消息,被他人捷足先登。」
    于是乎,当推门的一极霎,眼前现出了一座黑黝黝的大屋,离地十米上下,中央栽着一株怪树,就与我所见识的图书馆构造一样,只不过要宽敞得多。男人与一位看不清脸的秃头老者并肩徘徊在树下,不时发出虚假的笑说对方园艺水平高,能在室内将树木种得如此高大。言下之意,既像是夸赞又像在讽刺,不过秃头并不理会,而是饶有兴趣要他猜这是什么树。
    「这个嘛,我就显得外行了,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容我先问一句,它是否具有特殊意义?」
    「哦,这颗孑孓榝欏毫无意义,但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它的出现给了我们一种新的思考方式,所以你在大屋各处,都能看见树木的标志,它就是这么来的。」秃头显得热情洋溢,他牵着男人的手坐下,问:「刚才在客厅时,你说自己是个科幻迷,那么你对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有了解么?我知道这么问会很奇怪,而你也很困惑,为何我只收琥珀。」
    「看是看过一些,但要描述起来,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了。碳基生命相对较脆弱,它们能生存的空间狭小,而且新陈代谢快,寿命较短;硅基生命能生存的空间大得多,它们会比人类更强壮,最主要是寿命,我们以百年计算,它们可能以万年来计算吧。」
    「了不起啊,我接触过的商人大多追逐利益目光短浅,你与他们对比简直是个异类。这种说法固然没错,因为现时流行的科幻题材大多这么描写的。那么在地球上,是否存在高等硅基生命?你对此怎么看?」秃头老者遇上知音,显得十分兴奋,当得到男人似是而非的答復后,又说:「我告诉你有,但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的百年间。人类将会再次出现一个奇异点,科技大爆发能促生这种高等生命的產生,它将会被人开发并製造出来。」
    我不知这段对话发生在何时,但冲着四周木製摆设来看,显得很古朴,应该是距今几十年前,因为这俩人绝口不提电脑,或者他俩压根不知道。然而秃头老者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已经敏锐地嗅出未来发展,并给这种生命取了新名称,人造智能或人造高等生命。
    「阁下是从事教育工作或科学研究的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愿闻其详。」男人表面微笑应和,其实内心很困顿,他在想干嘛与我说这些,老子登门主要是来谈商贸的。
    「碳基生命所能容纳的知识有个限度,而硅基生命没有,这个道理就像你将一卡车黄鱼塞进凯迪拉克,那是不可能的。人造高等生命能跨越地球上任何权限获取信息,并在极短时间内学习并掌握。你刚才说,谈完后打算带着妻子去后面大山用午餐,咱们就以这个打比方。那么,你知道抵达目的地是几点几分?路上会不会下雨?途中是否会发生行车危险?」
    「这个嘛,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得那么远,具体得看妻子心情。」男人楞了楞,答。
    「硅基智能就可以提前预知,它会采用算法,将所有因素包含进去,还原你一个精确答案,偏差率小过0.001%。」秃头说着,从茶几抽屉中取出一件A4纸大小薄薄的机子,笑道:「这台机器,将会出现在八十年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因为我到过未来。」
    男人大谬不然地接过,在老者帮助下开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界面跃入眼帘,不由将其震惊在当场。于是男人开始变得认真起来,询问秃头是通过什么办法去往未来的。
    「这要解释起来会很復杂,并且也不是今天谈笑的主题,若对此感兴趣,希望你常来这里做客,终有机会也能去往时间的彼岸。好了,那么你不禁要问,有没有硅基生命办不成的事呢?答案是当然有。」老者手指怪树,答:「那就是孑孓榝欏带给我们的啟发。」
    原来这颗怪树是白堊纪恐龙时代的產物,它在二十万年前便已绝跡。一战前有个叫玻利瓦尔的工人在煤场挖矿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块包裹着蠼螋的琥珀,虫子栩栩如生,就像刚死没多久,有好事者将它提取出来,在其腹内发现了一颗种子,他们试着栽种并培育成功,最终就成了我们所见到的这颗怪树。秃头老者想表达的是,孑孓榝欏就是一颗寻常的树,只不过绝种了而已,但它的出现,却带给人们许多想法,这些思维正巧与硅基高等生命带上了。
    「人工智能哪怕再神通广大,都建立在已有讯息的基础之上,但你非要它去精算出不存在的东西,或曾经有过但已绝跡的物品数据,那它完全做不到呢。」老者忽然昂起头,狡黠地看着男人,说:「阁下过去曾是忠诚的盖世太保,自小就生活在柏林吧?」
    「你!」男人心头一凛,脸色立即暗沉下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你打算举报我么?」
    「怎么可能?再说你也没干什么丧绝人伦的坏事啊,只不过发明了成套新型过滤装置和高效焚化炉,被盖世太保们运用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而已,多虑了多虑了。」秃头依旧含笑地看着他,将话锋一转,问:「那你一定记得1933年的那场焚书运动吧?」
    男人怎会不记得呢?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是心有怨言的,因为大学城内搞的这场闹剧,将他多年来收集的爵士乐唱片一并烧毁了。极端民族主义横行,促生了无计其数的人间悲剧,那一夜的大火是学术界永远的浩劫。既然老者并没有举报的意图,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人的作用在时代大潮中不值一提,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降临,却无能为力。我重提这件事,是因为一本书,一本独一无二仅存于世的手抄本,因这场焚书运动被销毁了。」秃头唤来佣人给他斟上咖啡,在怪树前来回踱步,叹道:「那是集千年智慧谱写的奇书,就这般永远不存在了。你不禁要问,当真仅此一本吗?是的,我们找遍世界各个角落也没再发现副本,它不是应用科学,也不是文学体裁,而是另一种高度的思维方式。」
    「书名叫什么?我在柏林还有不少亲友,也许可以着人搜找。」男人大感好奇,问。
    秃头微微一笑,却从怀中掏出一本蓝封皮的簿子,摆在了茶几上,答:「不必了,我们通过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办法,最终将这本书带回。它的名称叫下支若毗。」
    「蓝皮书?这正是天竺菊提起的蓝皮书啊!」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过细细翻阅。
    亡者之路前传白银之翼词根解释:
    汞灯:大型矿灯。
    孑孓榝欏:白堊纪时期的远古树种,早已灭绝。
    焚书运动:1933年德国着名事件。
    成套过滤装置和新型焚化炉:恶魘里的男子所创发明。
    A4纸大小薄薄的机子:AI算法的模拟机,谷歌软件。
    苏里南和圭亚那:美洲国家。
    奇异点:科技大爆发。
    蠼螋:狗蝎,夹板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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