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佳在学生时,理想的丈夫,就是她的爸爸。倒不是什么恋父情结。老齐挑不出错,他努力工作,照顾家庭。她妈也说,就找你爸这样的,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生活也蛮好过。
    说到底,她爸要是不当那个天杀的车间组长就好了。
    “升职是因为要给你挣钱啊,免得你受婆家欺负。”
    “那便不结婚了。”
    她爸立刻大叫:“放屁!说的什么话,你不嫁人要死的呀!孤零零的老女人,好可怜的!”
    她的青春似乎缺少一份纯洁无暇的情窦初开。
    她从来就没尝过那个味道。
    她练出了一项神功,她能一眼看出男人堆里谁是最有话语权的领头羊,或者说,她天生就学会了趋附的本领。
    比如家里有大浴缸的李之涌,再比如谢坤。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他总是话少的那个,也不叫外围陪玩,逢人就点头微笑,稍逊王霸之气。
    她看人非常准,看孙远舟同样准。他是个渴爱的人。就算他把脸绷得再僵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她小小地温暖了他一下,她相信,像他这样平头正脸的规矩男的,会有很多善良的女孩愿意温暖他。
    你一点,我一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她把火星子视作恩赐,所以当孙远舟拒绝了和她看电影,她心里骂人,傲骨子、穷光蛋,给脸不要脸!立马也不烧柴火了,开始无能狂怒。
    忘了何时,房价开始飞涨,网络那样发达,形形色色的新闻曝出来,婚姻伴随房产,伴随钱,总之不伴随感情。
    她妈说,希望我佳佳嫁个门当户对的本市孩子,要知根知底,不能是吃绝户的贼心眼。话里话外,不就是李之涌吗。
    老齐便笑话她们:什么叫门当户对?都是人民,工人阶级,还论起尊卑了!要是这样说,人家李海还不嫌弃死你,你竟想找厂长、找书记!
    她妈立刻一个脸盆抡上去:天,叻个乡下来的打工仔,也敢在我的屋子里胡说八道,这房子是老娘分的,写你的名字真是瞎了眼。
    老齐坐不住了:分房有早有晚,你不要看你分得早,等我六十了,级别比你高,分个四室两厅的大宅,还不让你住呢,只让我女儿进来享福。
    “真能吹呀。男人的嘴,只会骗啊。”她妈冷笑,把脸盆放到他面前,“行,洗脸吧你。你先活到六十给我看看。”
    齐佳的脚步停住了。
    天黑了,她把孙远舟送下去,却并没有放他走,她挽着他的手,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就这样围着厂院绕圈子。
    “怎么了。”他也跟着她停下,神色平平,一点关切的意思也没有。“你回吧。”他说。她还没吃晚饭,他以为她是散步饿了。
    她妈也没催她,默认她是下去跟孙远舟吵架了。她对孙姑爷的感情很微妙,这个大大咧咧又爱嘴人的妇女处理不了这些杂细,凡事沾到孙远舟,她必定退避三舍。
    “我在我妈面前,对你态度不好,是不是…你别介意。”
    “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你也没有说话。”
    他站在她们吃面条的门脸前,影子拉得很长。孙远舟和厂子有种奇妙的相性。都一样的朴素、稳重,并且为时代所抛弃。
    厂子要搬到其他地方,可是孙远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已经在市里站稳,有了体面工作和住处,尽管格格不入,他是一定要被大城市推着前行的。
    他没有家乡,没有回忆,无根之人。
    老齐说过,随风飘零的人,要抓住机会,逆流而上,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像他女儿这样耽于安稳的人,是永远不能成事的,哪怕机会落在脚下,她也会嫌挡了大马路,一脚踢开。
    “你那会…为什么不跟我看电影。”
    “什么?”
    他早就不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脑子没有太多地方分给情情爱爱,仅有的部分也充斥着齐佳的残忍和矫作,陈芝麻烂谷子,是空空如也,全都忘了。
    他连生日都不过的!
    “孙远舟…”她抱着他,脸贴在胸口,“我想我爸爸…”
    她是没有主心骨的墙头草,父母是她的主体支柱,即使他们反复强调她后半辈子要靠丈夫,她并不认为自己曾成功地仰赖于谁。
    她心里的一部分随着父亲支离破碎,所有人,包括孙远舟,都无法填补这个空缺。
    从学会取悦异性开始,长达二十年的恋爱训练让她感到空虚,和孙远舟的婚姻,让空虚达到了顶峰,然后慢慢回落。
    她至今不知道,自己在中式婚恋体系下算不算一个投机失败者。
    他回抱住她,沉默。之前发生的事太模糊,那时他在中东外派,他不想打探她的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跟她完美的新男友发生了什么。
    他是主动外派的,成家人不会让心肝儿子去步步惊心的重嶂险地。而正好,他需要一个四顾茫然的清净地方,让自己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
    “我真的好想我爸爸…”她哽咽,把他的衣服抓出皱褶,好像这样就能握住他,但是孙远舟不是她爸,他代替不了,也不想成为那个角色。
    他必须是她的丈夫,也只是她的丈夫。
    “过去的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站直,“不要想了。往前看。”
    她哭哭啼啼地止住了。她窘迫地低下头,她以为他会亲密地呵护她,再不济,无声地陪伴她。
    他居然…好吧,至少他给了她一张纸。
    “擦擦。”
    他的话总是这样言简意赅,又很精辟。往前看谈何容易,对于软弱的人,每往前一步都要做好大一串心理准备,她这条路,是以几乎挪动的速度在走。
    “别哭了。”他说。
    她用纸巾擤鼻涕,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自语:“对,对啊,我哭什么…没出息…”
    他不置一词,眼神在黑暗里更沉寂了,他摸了摸她的头顶。
    没出息是她爸妈最爱骂的,小学作弊,她爸狠狠打了她,她也是哭,说佳佳错了,再也不敢了,老齐一尺子抽在她背后。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对着墙反省,没出息的东西。
    颇有一种孙远舟的杀伐果断。
    她妈的不许吃饭是说说而已,她爸是真的不让吃,晚上她饿得发慌,想,她是独生女哟,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从此没有作弊,她每每冒出这个念头,胃里就会产生那晚差点被饿死的幻觉。
    不撞南墙不回头,一般来说,不吃点教训,她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在孙远舟的死水一样的注视下,她停下,她说:“我好了…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回事,我…”
    她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流泪的冲动。
    ”…我带你去吃饭吧。”
    “你妈做了吗?”
    “每天都是剩饭热了又热,没什么的,她肯定是希望我们一起吃…”
    她早就放下趾高气扬,还嫌她拢不住姑爷的心呢。
    “别太远,我要早点回去。”
    “行,当然。”她把擦完的纸扔进垃圾桶,她已经过了悲伤春秋、恨爹又恨妈的小年纪,她的情绪化结束得很快。
    兴盛居是她之前看上的那个私厨,包间光订位费就要五百块,孙远舟生日那次,她气得发毛,忘了退订位费,后面急火火地打电话,人家果然不能退了。
    她也没敢跟她妈抱怨这事,她一准说,“败家子,你就不能在家做一做,哪怕是装装贤惠,好过被外头割肉啊!”
    孙远舟走过一条阴森的巷子,尽头有两盏灯笼。
    “太暗了。”他拉住她,脚下一道高高的门槛,她差点绊倒。
    “这个餐厅是民俗风格,所以布置得就比较…呃!”
    “没事,雕像。”
    石狮子的眼睛镶着绿石头,幽幽地盯着她。
    “吓死我了!”
    “先生女士有预约吗?”前台和孙远舟一边高,模特身材,穿着旗袍,微笑。
    “没有。”他回答。
    “没有预约的话,大厅请,这边走。两位想听一听戏,还是安静些?我们有请电视台黄梅戏的老师做客。”
    孙远舟看了她一眼,似乎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
    她立刻表示:“安静的,安静好。”
    “那就东区请。”她掀起珠帘,恭敬地弯腰。旗袍开衩很高,露出大腿的龙纹身。
    另一位的纹身在颈部,因为竹桌很矮,她不得不半跪着,把菜单递到孙远舟眼跟前。
    烛火摇曳,蜡油滴到金盘上。
    “两位是第一次来吗?”
    “嗯。”就是尝尝鲜图一乐,谁会真的来第二次…除了谢坤那种。
    “晚市有风、花、雪、月四种套餐,在基础上,您有忌口和特殊要求,主厨会过来与您交流。”
    “我看看。”菜名文绉绉的,他不大懂,“雪霞琼…琼玉,这什么?”
    小妹没有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白。带女伴来,都是要不拘小节、豪言阔气的。
    “是…嗯,冬瓜羹,用白糖裹的豆子做点缀。”
    “行。这个碧荷拱骊…”
    “纸包鸡。”齐佳有做过充分调研,孙远舟面色认真,平淡地“哦”。
    一堆四字词语麻烦得。他放下菜单:“就这个风,不放辣椒不放蒜。”
    “好的先生,女士您呢?”
    菜单上没有标价,她匆匆一指,好像指得越快,花的钱就越少。
    “帘子给二位放下了,我就在那边的屏风后面,有任何需要可以按铃。”
    孙远舟往后一靠,头放在后面的瓷枕上,硬得他头疼。
    “这顿我请你吧,结项后发奖金了,而且…”她观察他皱眉的样子,他正在揉肩膀,不知道带到哪处,骨头响了一声。
    “你没事吧。”
    “没有,你继续说。”
    “王总找我谈话来着,想把我调到主任办公室。”
    “算是升了?”
    她紧张地并拢腿:“嗯,给我分两三个人,也有可能更多。”
    他没说话,她接着问:“她说让我考虑考虑…你觉得呢?”
    孙远舟的态度她不清楚,但如果她爸还活着,大概是不见好的。
    老齐开始对她其实抱有希望,甚至梦想她去S大,随着骨感的现实,泡沫碎了。他的女儿如此平庸。
    于是他对她就只有两条,一个是,嫁个好男人,婚后踏踏实实相夫教子,不要搞滑头,第二是,在事业单位老实本分地干活,一辈子小职工干到死,千万莫想着做领导。
    “你没有手段,也没那个脑子,人际很复杂,他们要害你、作践你,你好高骛远,傲得很,受不了的。”
    齐佳不高兴。
    “你不要不服气。你以为你能搞得过人家?那是别人让着你、不稀得理你。你听爸爸的劝。”他摇摇头,笑了。
    她爸在重机涡轮里一瞬间就压死了,什么遗言也没留,所以这两条,就当是最后的交代。
    孙远舟不置可否,他用湿巾擦手,准备吃饭,问:“你要调走的事,还有外人知道吗。”
    “应该没有,这…这也不好问吧。”
    “当然不能明问。”他等服务生上前菜,人离开后继续说,“你不用做什么,知道的人,自然会找过来的。”
    “池月?”
    “谁。”
    “…没有。”
    她再次陷入矛盾,被害妄想症涌上心头,她慌张地看了他一眼。
    “你想干就放手干,没什么的,平常心。”
    他早就过了尔虞我诈的阶段,说到底,一切的龃龉都来自于懒惰,无非你推我我推你而已,闹翻了天,最后还是回到手头的那笔烂账。
    他头上只有一片云,就是付国明,其他的,能让则让,能躲则躲,不需要他费心。
    “如果有人问你,你不要往高了说,也不要往低了说,客观的,只转述王总的原话,剩下的不必提了。”
    齐佳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她劲劲的样,心里吐槽得占满屏幕,却要装着谦卑有序,是实打实的表里不一。这种人在孙远舟身边多如过江之鲫。
    但是她又太稚嫩了,免不了装得过头,把握不住度,弄巧成拙,添油加醋得闹出笑话。
    他不担心她别的,只有这点。
    “她原话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她说…我要是觉得自己能力够,就去办公室尝试,要是顾不过来家里,就算了,主任办也没那么清闲的。”
    “…你不用给我转述。”
    “…哦。”
    “谁来问,你都这样说就行了。”
    “那、王总会不会觉得我,多嘴多舌,好炫耀。”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当录音机而已。”他又问,“她不让你往外说?”
    “那倒没有,她还讲,如果我心里摸不准,可以找现任主任办的池月问问。”
    “不要去问她。”
    “…哦。”
    “你们这个王总…”他摇了摇头,“工作上你按她说的办就是,其他的,比如要你去咬谁,你不要咬,装死吧。”
    “她还让我帮她拿快递。”
    “你要按时拿。勤快地拿。”
    “…”
    孙远舟吃了一口绿林吐珠,满口的苦瓜味,他偏过头,用纸巾捂住嘴。
    他剧烈咳嗽起来,服务员及时地跑过来,蹲下问先生怎么样。可怜的女孩慌了神,急忙把手帕捧在他脸侧,离孙远舟很近,胸脯都快贴上去,他用手臂格开,摆手:“不…”
    他一把把人猛地推开,站起身,背对着餐桌继续干呕。
    “女士,我…”
    “没事,他吃不了这个味道。”她拍着孙远舟的后背,“我陪他去洗手间。”
    孙远舟穷山沟出来的,忌口却不少,比如不吃苦瓜、香菜,这是她知道的,其他的她倒也没专门问过。
    “你好点了吗…”
    他撑在洗手台上漱口,直起身后,他仍旧难堪,甚至微怒:“她——”
    他的脸有点红,嘴唇却是苍白的,齐佳不知怎的,下意识用手背给他擦了擦嘴边的水。
    话音消失了。
    她连忙把手放下来,心虚地放到裤缝旁,像在立正:“不是,我…”她敏捷地从镜子旁抽出纸,“给。”
    她没敢直视他的脸,于是只能对着镜子。
    镜子里,孙远舟在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怪。但他时不时就会怪一下,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
    借鉴《大明王朝1566》里杨金水的台词:“我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在宫里。”不是抄袭哈。
    孙远舟对领导非常忠诚的。他本来不在现在的单位,是跟随付国明任职调动调过来的,所以成峻爸爸不认识他。搞得成峻一来,看见有人跟自己平起平坐,非常迷惑。
    这个后面再写吧,不重要,如果读者不感兴趣就跳过。这章水了好多正剧,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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