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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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驹踉跄地迎上去,跪了下来,任吉儿带着盛夏的气息扑到了他的怀里,柔软的头发洒落在他的颈窝,晒得通红的小脸紧贴着他的脸颊。幸好他的双手还被铐在身后,不然的话,他怕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用过于粗暴的拥抱压坏这朵幼嫩的花蕾。
    “爸爸……爸爸!”女孩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语言发育迟缓的她还不能说出更复杂的句子,只会不停地呼喊那至亲的称谓。
    “小闷蛋……”凌驹的声音沙哑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心潮澎湃。这一刻,对方的存在感也终于占据了生命全部的重量,心被填满得不剩一点空隙。曾经像巨石般压在里面的,对未来的忧虑和对过去的执着,都在这个新生的小太阳面前,像灰烬般飞散,像冰雪般消融而去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都过去了,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从今往后……我只看着你,只为你而活!”
    “哎哟,这小丫头就像装了能感应你的雷达一样,老远就吵个不停!”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操着一口熟悉的腔调,“你可算回来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管不了她!”
    凌驹猛地抬起头,竟发现居香婶婶正气喘吁吁地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除了身上宽大的布裙子有些灰黑的污渍外,她看起来毫发无伤。
    紧接着,凌驹移开视线,在她的身后看到了更多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上带着悲伤却非常平和的表情,渐渐都靠近过来,围到他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当看到他腹部的伤口渗出的血色时,有人忙着为他找来了干净的绷带,另一些人则开始想办法替他打开手铐,因为长时间的束缚,他的手腕已经被磨掉了一层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驹恍惚地望着他们,他认出了好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跟随起义军的平民,他们有一些是阵亡军人的家眷,而更多的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
    居香婶婶抱起了吉儿,同情地看着这个一身都是血和污泥的年轻人,接着她叹口气,将手里的一个东西递到他的面前,那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你走了之后,我替吉儿洗澡的时候,在她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纸条上的字迹的笔触,凌驹再熟悉不过了,他只看到一半就失笑出声,笑得肩膀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这一天之内,他的神经都被那个男人折腾得快错乱了,被他利用、欺骗和施暴,被他擅自强加了极端的愤怒、痛苦和怀疑,而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他像屠夫一样手起刀落,血淋淋地割去羁绊他的同伴和责任,却又细心地为他保留了最后的希望。
    他一直就是这么个清醒得冷酷,又孤僻得别扭的混蛋,将自己的真心埋藏在最深的黑暗里,拒绝任何人的爱,却又让人恨不下去。
    当凌驹回过神来,他急忙挤开人群,想去寻找彦凉的身影时,发现那个家伙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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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凉一边抽着烟,一边独自顺着来时的路径朝山下走去,斑驳的阳光掠过他毫无表情的面孔。在听见身后的喊声后,他仍然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混蛋,等一下!”凌驹追得十分吃力,却不折不挠地跟着,铁了心要把他截住,“你也稍微顾及一下受伤的人啊!”
    “叛军的剿灭工作已经结束了,”彦凉稍微驻足,并没有转过身去,用一种处理公事的冷淡口气说到,“在悖都军的记录里面,所有伙同叛军的人都已经在轰炸里身亡。你们的名字会被彻底抹去,再也没有进一步的追剿了。”
    “……”凌驹停在了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无法再靠近。
    “这一次好好活吧。”他的叮嘱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通过吉儿,把避难的消息传出去。”凌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缺乏底气地说,“太乱来了。”
    “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守护神么?”彦凉吐出一口烟圈,不以为然地回答,“那就值得赌一把,她能不能担此重任了。”
    在那张纸条上,他不但写明了轰炸将要进行的时间和可以进行有效避难的地点,还给了对方一个条件:
    “可以活命的,只有平民。如果这个消息被泄露给了留守营地的军人,或者,哪怕只有一个士兵因此逃过了围剿,这场战争都不会结束,我会重新把你们的所在报告给执行镇压行动的军队,到时候会由他们来斩草除根。”
    “我们……都是共犯。”
    凌驹想起了居香婶婶温和的话语,她像安慰一个沮丧的孩子般抚摸着他的头顶,说,“我们这些胆小鬼,背叛了起义军,选择了悄悄逃命,继续苟活下去。是因为真的想要活下去,每天都见到你和吉儿,与你们生活在一起。不管这个国家是被谁统治也好,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
    “今后我们所有人都会共同背负这份罪,但你不要自责,你拼命保护我们,又为我们争取到生存的机会,我们想感谢你。”
    一直以来,因为畏战的念头而感到羞耻和内疚的凌驹,就这样被他们轻轻地赦免了,他带着被原谅后的不知所措,低下头握紧了拳头,又听见彦凉冷冷的声音,“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无法反驳的说法。凌驹沉默了许久,气氛开始变得凝重,他已经不知道该和这个男人说什么了,各种话憋到嘴边又被他全咽了下去,胸口堵得发慌。
    “那你呢?”最终他硬生生地问,让新的话题绊住对方随时都会离去的脚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你选择的道路又在哪里?”
    “我要去达鲁非。”彦凉简短地回答。
    意料之中。凌驹耐着性子追问下去,“达鲁非的边境管控出了名的严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你有路子么?”
    “没有。到了那里再说。”
    凌驹叹了口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背影,举起手递上了一张纸条,“这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战友的联系方式,他以前是我在皇家军校时的同级。贺泽沦陷后他逃到了国外,一直以做雇佣兵为生。他曾经好几次邀我入伙,因为顾虑到吉儿我都没有答应。”
    “以前我听他不经意提起过,达鲁非当地一个奇怪的组织在暗地里大量招募佣兵。”
    “那个国家,马上要发生大事了。”凌驹的语气隐藏着深重的忧虑,但他清楚,这个男人一旦认定了一条路,任何的忠告都是废话,“你通过他的话,应该会有路子进入达鲁非。”
    彦凉接受了他的纸条,像是收下一份回礼般。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对上了凌驹的眼睛。透过树荫的光点洒落在两人的眼角,轻微晃动着。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再见。”
    “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凌驹的微笑流露几分落寞。
    “你若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下次一定杀了你。”彦凉的表情是认真的。
    “我说,你总是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擅自替别人做主什么的,也做得无比理所当然,简直是把对方当傻瓜……”凌驹脑子一热,总算是一口气说出一堆他真正想说的话来。
    彦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像是不打算再和他争论什么,挪动脚步便要离开,却在刚刚动起来的时候,被那青年冲过来,从后面给一把抱住了。
    “我还没有说完!”凌驹死死地扣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可是这样的你不是坏人!因为太想保护最在乎的东西,欺骗也好,杀戮也好,不惮做出残酷的事的你,心甘情愿扮演坏人的你,原本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只会以良心自诩,连一点罪孽都不敢背负,无耻地接受你的安排,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做得不对?”
    “只是……我不愿看到你继续这样下去,继续滑向黑暗的深渊,习惯了肮脏的血,心越来越冷!我希望有人能陪着你,不是被你保护,而是和你互相依靠,和你一起对抗这个残酷的世界,和你一起背负罪孽!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我没有办法做到,我也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小角色。”
    “用不着你操心。”在指间燃烧的烟头累积了一大截烟灰,就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彦凉才吐出几个字,依然是那种不能称作有反应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凌驹睁开眼睛,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抓紧他的衣服,坦然感受着那身体传递过来的一丝暖意。对方若有似无的体温,仿佛那一份已经被时间所漂白,没有结果的苦恋。
    你是第一个,教会了我被爱的感觉的人,我拼命想要活下去,只是因为那种感觉太难忘。
    “队长,去把那小子追到手,然后给我正正经经地老死在床上。”
    彦凉一步步走远的时候,凌驹强忍住不去目送他,只是背过身去仰起头,让盈眶的热泪被地心引力牢牢牵制住,不至于满溢出来。而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天空仍然是那般模样,没有为任何鸟儿的羽翼留下痕迹。
    即便如此,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曾经共同飞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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