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父子再会
    风穿过树梢后被划破,细碎而轻柔地不断拂过他冷峻的脸颊。像是彻底静下心来,他闻到空气中层次分明的泥土、露水和冷却的木柴香味。他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已经三天没有尼古丁的接济了,让人烦躁的烟瘾退去之后,感官却更加敏锐起来。
    彦凉在帐篷外面坐了小半个晚上,直到火堆熄灭成残黑的灰烬,也没有挪动分毫。只是重复地将手中的枪拆成零件,又组装起来。
    身后帐篷的遮帘没有拉严实,透过那一丝缝隙,凌驹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也完全没有睡意。
    凌晨时分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仿佛昼伏的野兽开始苏醒,营地里的走动声和交谈声越来越多了,黑色的人影穿梭在帐篷之间,互相唤醒同伴,人头的攒动流向树林尽头的空地,渐渐积聚成了蓄势待发的洪流。
    彦凉站了起来,将放在脚边的一个军用背包挎在肩上,拔腿就走,就在这同时,身边的帐篷呲一声被拉开了,凌驹也已经穿好了所有的装备,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他几步赶了上来,语气不容商量。米迦勒已经没有了,但他不允许自己缺席最后的战斗。“必须盯着你。”
    “随便你。”彦凉连头也没回,“我不会管你的死活。”
    凌驹在快步走出营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了部队存留的驻扎区只剩下伤病的军人留守,连绵的帐篷匍匐在蓝黑色的深雾之中,看上去是那么寂静安稳。每当他想到有一朵娇嫩的小花沉睡在这饱受动荡的战地中,他的心就会被欣慰和忧愁笼罩。自从失去了归宿之后,一边流亡一边战斗的日子他已经厌倦了,凌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不想离开“家”的感觉,但作为铁河起义军的一员,他必须尽最后的职责,他也必须去为吉儿争一个未来。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将这恋恋不舍的景色丢在身后,追随着快步离开的彦凉,没入了黑夜之中。
    尖利的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在新晨军事基地的上空时,义征拿着笔的手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在空白的纸张上流利地书写下去。
    这里是首都郡蓝的郊外。除了日常的操练和演习之外,已经很久没有警报响起了,战乱和暴动再怎样猖獗一时,最后也会逐渐被人们遗忘,时代的脚步不会等待任何追悔莫及的事物,不会注目任何从舞台上被赶下来的演员。因此,他内心的平静并没有被打乱,只是站起了身,将窗户给完全拉上,阻止噪音持续地穿透整个房间。
    义征重新坐回桌前沙发椅上,继续着他持续了十多年的晨读习惯,等待送早饭的勤务兵将门打开。
    可警报并没有偃旗息鼓,紧接着,远处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很快密集地连成一片,巨大轰鸣声震得窗户咯咯作响,越来越濒临碎裂,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有节奏地泛起波纹,直到剧烈晃动起来。
    义征这才放下了笔,走到窗前。随风扬起的黑黄色硝烟弥漫在窗外,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东西,对空高射炮开始奋力开火,灰蒙蒙的天空中不断闪现出的火光让他明白,这里确实在遭受一场有规模的空袭。
    下一秒的爆炸像是离他的位置很近,书房整个颤抖了几下,天花板上的石膏裂了口子,撒下白色的灰尘。
    虽然是被秘密软禁在此,但悖都军对贺泽的皇室成员并没有失去应有的待客礼节,除了不能随时随地自由地活动之外,他的生活标准没有被明显降低,合理的要求也被一一满足了,为了保持这位老国王每日的读书习惯,悖都军甚至将夏曦园书房里的几个大书柜原封不动搬来了这里。房间的设施和摆设也尽量仿照了家里的规格。
    对方的君子之道让义征认为,在这场空袭开始之后,理应有士兵在第一时间前来带他们进入地下掩体避难,可是眼看攻击越演越烈,救援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用力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依旧是锁得死死的,若不是在允许的时候,他不能随意走出这个套房。
    一枚炸弹又落到了楼前的空地上,窗户猛地在巨大的气浪之下爆裂开,碎片炸得一屋子都是,火药的热浪扑面而来,毛孔被燎得发痛。义征本能地伏低身体,用手抱住头部,一把抓起书桌前的电话,退到了更里面的卧室里去,他用肩膀夹着听筒,迅速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重复响起的忙音却让他失望地将电话摔在了一旁。他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外面的爆炸声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洞横冲直撞贯进来,更加地震耳欲聋。他有些焦躁地站起来,伸手去拉了拉窗户上被焊死的钢筋,但显然,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义征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遭遇不测,经历了贺泽沦陷的大劫之后,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额外的幸运了。可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一国之主,早已习惯了行使家长的责任。如今寄人篱下的国家和人民命运未卜,家人同样遭到软禁,而儿子还背负着所有的罪责,独自担负着最残忍的惩罚。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的他,与其说心有不甘,还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裕青的房间就在隔了一个走廊的对面,但是不论他怎样敲打墙壁和门,声音都无法传递过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新晨基地毕竟是屯有重兵的一级规模的军事基地,防御系统也是一流的,悖都在首都附近设立了近十个军事基地,惟独把他们软禁在了这里,是有足够的安全考虑的。这次的袭击应该很快能得到控制,不需要大惊小怪。
    然而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爆炸的强度根本没有减弱的趋势,天花板的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窗外的火光也浓烈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楼下的房间都被引燃了。
    即便没有被直接击中,火势的蔓延更令人揪心。义征担心着失去联系的妻子,一边将洗手间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任哗哗的水流弥漫整个地板。
    正当他无奈地做着力所能及的自救工作时,门突然被咔嚓一声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子手里拿着钥匙,他穿着悖都统一的深黑色军服,戴着特制的防烟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沉声说到:“陛下,我们正在遭遇敌人的空袭,请你跟我去掩体里避难。”
    “怎么现在才来?”义征皱了皱眉,朝他走过去,目光和那男子交汇了一刹。
    对方没有回答,将他让到走廊上,重新关上了门,催促到:“跟我来,请快一些。”
    “我的夫人就在对面这间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义征一边严肃地问到,一边就要上前去敲门。
    “刚刚已经有专人带她离开了,您不用担心。”男子挡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是么?那为什么还把门锁上?你打开门让我确认一下。”
    “伤脑筋。”军人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枪露了出来,稳稳地对着他的腹部,“你想让她比你先死么?”
    “你终于还是来了。”义征注意到那把已经沾上了一点血迹的武器,随后他抬起头,对上了年轻男子的眼睛,那里面充满着凌厉的杀意,“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到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好极了。”彦凉冷冷地偏了一下手枪,逼迫他挪动脚步,“看来我们期待已久的重逢,是该好好用来叙旧。”
    “如果要我对她们置之不理,那请你就在这里开枪吧。”义征仍旧没有动,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会跟你谈任何事情。”
    “我的人已经控制这栋楼,他们会暂时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彦凉朝着走廊尽头扬了扬下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义征看见了几个穿着迷彩服,却阵营不明的士兵,“我们的谈话结果会决定她们的命运,你最好抓紧时间。”
    在对方的胁迫下,他最终离开了房间,快步走下楼梯,越往下空气里的浓烟就越呛人。在半道上他路过几个已经倒地死亡的悖都军人,义征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个是平时照顾他们起居的勤务兵,看样子是前来接应他们去避难的,刚进入这里便遭到了袭击,都被枪直接射穿了脑袋,血就快要浸满整个走廊。
    灌满一楼的门厅浓烟已经快让人窒息,有十多个陌生的士兵已经驻守在这里,正忙着用灭火器朝燃烧的房间里狂喷,虽然他们其中几个穿着悖都式样的军服,但却像是伪装的。义征扫了一眼这些陌生的面孔,没能确认他们的真实身份。
    “现在基地所有的军人都在忙着迎击敌袭,不会有太多人顾及到这个宿舍区。只要有人闯进来你们尽管解决掉,等我的下一个指示。”彦凉简单地下了命令,便拽着义征从大门钻出去,这时刚好和守在门口的凌驹擦身而过。
    彦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慢脚步。然而凌驹认出了他带出来的这个中年男人,国王的形象曾在战时以最高的频率出现在媒体上,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回过神来的凌驹急忙跟了上去,比起监视彦凉一举一动的任务,在此刻他的心里充满纯粹的好奇,不管他是否承认,彦凉是他从未看透的男人,他像固执的蚌一样封闭自己,变成了艰深晦涩的迷。那些他深深隐藏的东西,也许是凌驹一直想要找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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