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墨纪拉
    1
    齐洛坐在靠近床尾的位置,潮热的天气蒸得他止不住出汗,味蕾因缺水而有点发苦。俊流憔悴的模样留在脑海中的冲击还未淡去,他克制住了自己询问他身体状况的细节,宁愿对他所遭遇的折磨不闻不问,因为承受范围之外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姐姐是什么时候?”静坐了片刻后,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俊流收回停留在对方脸上的目光,视线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我离开贺泽之前不久。”紧紧绑在胸口的绷带和厚重敷料让他有点呼吸困难,低沉的声音刚从嘴边滑落,就立刻没入满室的夜色中。
    “那时他们已经从夏曦园秘密转移出去了,被安置在悖都的一处驻军基地里,在郡蓝郊外,有人帮我们安排了见面……”
    “她说了什么?”
    “……”
    俊流沉默了很久,就像他已经难以记起当时的任何光景一般,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她说很想你,想回达鲁非再看看你。”
    “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把她交给悖都军?”
    尽管心痛像是没有规律的潮汐一般,已经反反复复让他心力交瘁,齐洛还是禁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他甚至觉得俊流肯不肯与他做这样的交流也无关紧要了,这不是一场还能有所斡旋的商讨。底线只要一被穿破,彼此早已经互相失去,如今咀嚼的只不过是徒劳而冷却的怨愤。
    “我太了解她了,若不是痛苦到超出想象的地步,她不会轻生。她一个人在达鲁非都坚强地活了下去,到头来却因你而死!你说……那群畜生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死?!”
    俊流垂下眼帘微微偏过头去,好像疲于应付,正因为对方是他无论如何也敷衍不了的人,这些绝望的质问比拳打脚踢更难熬。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已经无能为力。”
    他偷偷握紧插了输液针的手,试图用轻率的语气掩盖那深刻的痛,却在下一秒听到椅子摩擦地板的尖锐响声,胸口上方的轻薄的衣服倏地绷紧,背部便紧随肩膀一齐脱离了床面。
    齐洛温热的鼻息近距离地吐在脸上,俊流有些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然而这突然的震动让他来不及发声,便接连剧烈咳嗽起来,气流牵扯到胸中的伤处,阵痛便抽紧了全身的肌肉。他的上身像一组松动的零件般悬挂着,那一点可怜的重量被齐洛攥在手中。
    “你在说什么?”意识深处的恨意涌上头来,齐洛的右手不觉绞紧了对方的衣领,逼视那深陷的双眸,“这就是你的结论么,是从头到尾都相信你的我们在咎由自取?”
    “要我们放心接受你,依靠你,你当着所有人发的誓已经忘光了吗?”
    “呵呵,”俊流皱起眉头笑了起来,一点也不把他的义正严词当回事,“小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把政客的演说当真了?”
    看着他不屑的嘴脸,齐洛提醒自己沉住气,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
    “俊流,你在隐瞒什么?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些!我不相信!就算你能够骗过全世界的人,也休想骗过我!”
    俊流吃力地用一只手肘撑住床沿以稳定身体,毫不退缩地凑近他,像是在打量一个不自量力的陌生人,虽然气息虚弱,听来却比任何一次更刺耳,“别逗我笑了,你敢说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你把我完美的形象固执地定格在想象中,就拒不接受实际上满身污秽的俊流么?究竟是谁还没醒悟?”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触摸齐洛完全凝固的脸,像是还不习惯见他心碎的神情,俊流的眉尾下垂,语气有些许的软化,“亲爱的,别钻牛角尖了。唯一会让我们彼此解脱的方法就是接受现实,这样的话,若能够让你好受点,无论你想要怎样的道歉也可以……”
    “不……告诉我真相!”他拒绝再听下去,催促中几乎已尽是恳求了。
    “没有真相,只有事实!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齐梓死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你想从我这里讨回什么呢,小洛?如果你想惩罚我,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如果你想知道整件事的经过,我已经在法庭上公开讲清了每个细节。莫非你以为……你可以比那些发了疯地纠缠我的审讯官们知道得更多么?”
    齐洛无言以对。与其说找不到说辞反驳,实则他究竟无法像俊流一样不顾了最底线的情谊,决绝地把对方的心凉个透彻。
    抛开这糟糕的体验不说,即使在这样的处境还能挑衅对方,他快要由衷地佩服起这个男子来了。那些陌生的审讯官们只不过被当做了敌对者,俊流面对敌人的态度有多坚定已不用再加验证,但齐洛知道自己是特别的,他曾经在他的心坎上,若要翻脸,将拥有比任何人更有利的进攻位置。俊流太狂妄了,他竟然以为自己下不了这个狠手么?
    齐洛突然感到阵阵无可抑制的疲惫,他看着这落难王子的眼睛,在最近而又最为遥远的距离,盼望能够望见他心中那深暗的一角。
    “放过我吧,”俊流就像是看穿他内心的挣扎般,淡淡地吐出口气,眼神游离到了别的地方。“让我安安静静地去服刑。”
    2
    第一次来到墨纪拉监狱的情景至今也没有淡出齐洛的脑海,如果说中心区里还有什么比百眼巨人脚下的三角地带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便非墨纪拉莫属了,它刚好位于齐洛管辖区的边缘一隅,曾经是一座军事基地,后来改建成了达鲁非最大的监狱。据说当局喜欢给这个地区新上任的监察官来个下马威,常把毫无准备的他们安排到这里视察,由此来警告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如何超出常人逻辑的罪犯。而作为资质最浅的监察长,齐洛第一次巡视任务的项目里便赫然有了这一栏。
    “墨纪拉五年前发生过严重暴动,罪犯们夺取武器,杀死了几乎所有的狱警,从那之后,墨纪拉的规模就逐渐减小,危险的罪犯被分散到了其他几个监狱里,这里的保卫措施也加强了数倍,秩序得到了良好的维护,至今没有发生类似事件……”
    听监狱长说到这里,迪唯的嘴角明显扬起一丝嘲讽,这种观光导览般的的解说词有一半都是胡诌,就在今早狱警才打死了两个偷藏餐具的囚犯,地板上的血污刚被自来水冲干净,亏他还必须一本正经地带上祥和的笑容,陪监察长一遍遍踏过这些散发腥臭的走廊。
    听到不耐烦的咂嘴声,齐洛微微侧过头,瞟了一眼跟在他身旁,步伐稍慢的副官。他体格偏瘦,戴了一副古板的黑框眼镜,及肩的头发向后束起,长留海遮住了眼睛的锋芒,使人辨不出任何过人之处。
    “这里的孩子做游戏常常忘记分寸呢……”发觉了对方的目光后,正在自言自语的迪唯兴趣盎然地勾起嘴角。当他最初见到齐洛时,对方的气味就像一顿从未品尝过的美餐般馋得他快要流口水了。他暗暗散发着隐秘的光芒,只有长期囚困在地底的最敏锐的夜行动物才能察觉。
    “你是他们喜欢的类型,”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餐厅有着接近神经质的干净,在充足的日光灯管下如同结霜一般静止。这里没有连续的空间存在,公共场所彼此分隔,之间有武装的岗哨,连走廊也被坚固的安全门截成数段,用以阻隔这些不知道何时会失控的暴徒。监狱长一脸自得地说,每道门都能实现绝对的密封,天花板的抽风机启动后所有被困者都会窒息。
    “请您多小心,不要过于靠近牢房的铁栅。”
    齐洛随口应承着,脚下已经利落迈进了位于顶层的重刑犯关押区。他曾不止一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与最专业的空中杀手争夺存活的机会,因此还不至于会慑于这些匍匐苟存的乌合之众。
    呈矩阵交叉的通道两旁是一排排金属栅,从地板贯通屋顶。整个区域有几十个素混凝土砌筑的小隔间,不知是否监狱长提前规范过行为,这里意外地安静,只是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咳嗽声。
    齐洛匀速地沿着通道中央前行,目光扫过两旁的牢房,每个狭窄的隔间内都有一张上下铺的床,马桶,洗脸槽,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暴露在他视线下的犯人们穿着暗蓝色的囚服,像盯着一个移动的标靶般死死看着他,眼珠如同圈养起来的野兽般浑浊。
    牢门外的门牌上写着犯人的名字和编号,这里的房客每一个都本领不凡,杀人,纵火,盗窃,诈骗,非法交易,案子的卷宗可以合编成一部犯罪史。一行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对比着犯人们完全死寂的注视有一种莫名的诡异,齐洛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展示在一群饥肠辘辘的豺狼中的兔子一样,寒意经由皮肤渗进,这个完全游离于秩序之外的社会传递着远不同于战场的恐怖气氛。
    当他耐着性子走到深处时,空气中隐约浮现一些低沉的笑声。齐洛放慢脚步,注意到左前方的一个男人正紧紧贴在牢门的铁栅上,向他吐出鲜红的舌头,舌尖上被穿了一个醒目的洞。
    “嘿,小娘们,”他嬉笑着冲路过的监察官喊,一边拉下裤子到臀部以下,将血管纵横的手伸进自己的内裤里,抓挠着那鼓得胀起来的部位,“过来给我舔舔吧,早上那一发还憋着呢。”
    “左拉威,你还活着啊?”迪唯早已习以为常,冲着他露出老朋友般一见如故的笑来,“看来上次我的警棍把你操得还不够爽。”
    “亲爱的,我还有案子没交代,让你旁边那位美人儿来审我,让他来吧!”他手上的摩擦速度加快,眼睛亢奋地瞪大,湿漉漉的视线越过迪唯的肩头,直盯着齐洛。
    而齐洛除了微蹙了下眉毛之外,并没有搭理这个沉浸在臆想中的畜生,正加快步伐走开两步的时候,便听到右侧传来一声咋呼的怪叫。
    戴着一侧眼罩的男人用拳头砸得铁栅咚咚作响,他试图伸出手抓住齐洛将他撕碎,可这立刻遭到了随行狱警的呵斥与棍棒,丧心病狂的他稍微退了一步,扯下裤子,冲着铁栅外的人小便。
    尿液在通道上四溅,齐洛不由地向后闪避,却忘记了走廊另一边的危险,当他退到离左侧的一扇牢门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时,肩膀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还来不及挣扎,后背就被迫撞上了坚硬铁栅,身后的犯人将他死死拖住,下一秒,脖子就被一根细细的绳状物勒住了。
    呼吸被猛地阻断时齐洛向后一击,却打在了铁栅上,他着实没有料到在这种守备森严,被形容为万无一失的地方会有危及生命的事故发生。身旁的狱警将警棍捅进铁栅拼命击打着挟持者的手和身体,却没能让这红了眼的男人松开分毫力气。这疯狂的举动似乎引爆了所有犯人的兴奋,整个区域开始响起狂躁的欢呼声,夹杂着笑和谩骂。
    “钥匙!快拿钥匙开门!”
    监狱长慌乱地叫着,刚命令狱警进入牢房制止对方,耳边便响起一声惊悚的炸响。
    在身后的犯人的惨叫声中,齐洛的脸上传来几点血液的温热,意识一阵晕眩,不知道是否因近距离的火药味加重了不适,他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抬眼便看到面前迪唯的脸,他一手扶住刚刚受惊的监察长,一手拿着的枪还冒着青烟。
    “他用的是被子里的棉絮和缝线,加水一点点搓成的绳子,”他低头用脚尖拨了下落在地上的凶器,“真好运,如果你碰到的是今早偷藏餐具而又没被发现的家伙,喉咙已经被餐叉捅漏了。”
    齐洛愣愣地看着他,手触到脖子上那道刺痛的印痕。袭击他的犯人已经被冲进去的狱警击昏过去,拖着长长血迹的右手被子弹击穿了一个黑窟窿。
    迪唯眯起暗绿色的眸子,用领带下摆帮还未回过神来的监察长擦掉脸上的血迹。这干净的五官配着鲜红的光彩更是诱人,他忍不住用舌尖轻舔了一下嘴角。
    “我说过,宝贝,你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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