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我曾无数次想像过那位东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名相所居住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当我亲眼所见时,还是难以想像竟是个如此简陋朴素的地方。
    我步上满是青苔的台阶,看着那已失了门锁而半掩的柴扉,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我唯恐唐突了这屋子的旧主,所以在明知无人应门的情况下还是先敲了门再小心翼翼地推开入内。
    地方不大一目了然,屋子前头是个小院,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杂草丛生,一棵不算粗壮的树突兀地立在正中,萧瑟颓败看不出半点雅致的情趣,多的是又黑又硬的泥土,显得荒芜又寂寞,应是疏于打理任它败落。我猜测这黑色的土壤上原本应该种满了昼蓁——可我很难对着眼前的景象去想像那样繁茂的美丽。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週边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緻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眾生百态之相,只见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眾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挪着脚往前走,我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可眼前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製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眾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驍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黷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復。他们强佔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嫗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在家族羽翼下读书出仕,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像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了井水,擦了一把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復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需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着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些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盪,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馀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註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闻,对他其人并不瞭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鄔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了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眾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岂不是易伤他人?
    “霍縝!霍縝!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了也没有办法了,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馀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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