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甘悦歆的家,尤恩安心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她想像中的小,是个二房一厅一卫的公寓。客厅里还有张看起来挺舒服的沙发,尤恩马上决定今晚下榻的地方就是那儿了。公寓虽然老旧,墙上还有疑似渗水的污渍,而整个客厅里也简陋得只有沙发和茶几及一台放在双层架上的小电视,但至少很有人味。
    她不想回别墅,因为曲綦琤知道那里的电话,也知道那里的地址。她今天没去上课,难保曲綦琤不会生气地堵在别墅外面。其实,她也想过趁着气头上,一次把话挑明了讲,但终究还是害怕看到那张哀伤的脸庞。正巧这时候出现甘悦歆这根飘流木,这个看起来纯真没有心机的女孩,绝对比祈家繐那个在暗潮汹涌大海上载沉载浮的浮木要安全多了。
    只是,家有新生儿的房子,不该如此安静吧?尤恩才刚在沙发上坐下,心头便浮上这样的疑问。在她的印象之中,小婴儿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他老大一个不爽,就能整得全家人仰马翻的,怎么还能这么风平浪静。
    彷彿看出尤恩的疑惑,甘悦歆端来两杯开水,其中一杯放在尤恩面前的茶几上,另一杯则端在手上,和尤恩并肩坐在沙发上说,「我姐姐避难去了。」
    「避难?」尤恩看到那杯水,才想起自己今天滴水未尽,一口气便喝完了一杯。
    「我家的人知道姐姐把小孩生下来,昨天气得找到这里。所以,她昨天匆匆忙忙就逃走了。」甘悦歆的口气平淡得彷彿这是隔壁邻居家发生的事。她见尤恩很口渴的样子,端起空杯子再倒一杯放到她面前。
    「我住在这里会不会不方便啊?」儘管甘悦歆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但尤恩并不想捲入别人家的风波之中。
    「你放心吧。我家离这里很远,来回一趟要花很多力气,我家的人也不是很间的人,没办法老是追着我姐到处跑。昨天来这里找不到人之后就走了。」甘悦歆低着头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听起来对话似乎结束,可又好像戛然而止,尤恩狐疑地弯下腰去看甘悦歆的脸,发现女孩竟坐着就睡着了。尤恩想起上次在医院时,她早上急急忙忙地说要去打工,今天又在傍晚遇见她在发传单,她到底是打了几份工啊?难怪会累成这样。
    尤恩让出沙发上的位置,将甘悦歆放倒在沙发上,走进其中一间房拿出薄毯盖在她身上。她摸了摸肚皮,胃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开始发出抗议声了。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头除了半盒鸡蛋,再没别的东西了。尤恩将头发往后拨,露出光洁的额头,看样子这家子还真不是普通的穷。她抓起甘悦歆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往记忆中在路口转角处的一家超市出发,打算去买点食材回来。
    在超市里,尤恩推着手推车,穿梭在生鲜区的走道上。她体内的好动因子让她总忍不住走个三步就要踩上推车滑行,要是有伊格尔在,她们绝对可以玩起跑跑卡丁车。这样活蹦乱跳的人本来就容易引人注目,没多久尤恩便听到细碎的耳语。她抬起头从冷藏柜上镀铬的金属边框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因为是从唱片公司直接跑出来的,偽装得并不彻底,被认出来的风险大大的提高。
    发传单的时候,因为已经是傍晚,天色并不明朗,才能侥倖躲过。想到这里,尤恩发现甘悦歆似乎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这该说是自己掩饰得好,还是知名度有待加强呢?
    而那个天真的女孩对她还真是太不设防了,就凭她随口的一句无家可归,她就傻乎乎地把人带回家了。看样子,以后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傻小孩,这世界的人心有多险恶。例如……那个在起士蛋糕里塞黑胡椒的小人。尤恩轻咳一声,喉咙似乎还对那火辣辣的感觉记忆犹深。
    她挑了两样蔬菜、一尾鱼、一盒里肌肉,再外加排骨及白萝卜,经过香料柜时,又顺手拿了芫荽。不知不觉地,尤恩脑海里的菜单全是曲綦琤煮过的那几样菜。那一双属于钢琴家的手,应该要受到极致的呵护,却为了她洗手作羹汤,只因为她小孩子气地闹绝食。
    回忆如同闸门里的水,闸门一旦开啟便会倾洩而出。尤恩在闸门尚未完全开啟之前,硬是将闸门关上,不让回忆流洩出来。
    买完食材,尤恩走到生活用品区,随手抓了两件上衣、一件七分裤和一件牛仔裤,决定要赖在甘悦歆家长期奋战。既然甘悦歆有疗癒效果,住在这里说不定可以让她的烦恼一扫而空。至于工作,就将它拋到脑后吧。柯睿棠的那首歌,她是绝对不会再去碰了。趁这机会就当放自己长假好了。
    临结帐之前,尤恩又拐回去扛了一包米起来。她想,冰箱里都能只剩半盒鸡蛋,说不定连米缸还是空的。与其拿肚皮去赌这种无谓的事情,还不如买包米傍身比较实在。最后,为了以防万一懒得煮又肚子饿,便抓了一些泡麵放进推车里。这样东抓西拿的,到结帐的时候,尤恩才发现推车已是满满的一车,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颱风天前的屯粮。
    甘悦歆在阵阵的饭菜香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一锅冒着烟的热汤,还有一盘红烧鱼。她倏然坐起身,毯子滑落在地板上,这是从未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味道。自从知道姐姐义无反顾地要把小孩生下来,她开始拼命打工,赚来的钱也捨不得花,就想着把钱留下来养小孩。另外,也是为了弥补因为未婚生子,而与家人决裂的姐姐本来应该承担起的那份经济责任。
    她的老家在偏远的山区,那里的生活和富裕是搭不上线的,若要认真形容,使用「贫穷」这字眼都还嫌不够贴切。在那样的家庭里,到都市工作的小孩几乎是要把薪水全都寄回家的,而这原本是由她的姐姐甘悦琴负责的。
    意外出生的小孩,对那个家而言,绝对是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家里的人全都反对甘悦琴把小孩生下来。在听到甘悦琴的小孩出生之后,便急着过来亡羊补牢,要劝她把小孩送给别人养。甘悦琴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孩,才会急忙躲到别处。而甘悦歆一向都是个保持中立的家庭成员,但她知道姐姐的坚持与辛苦,所以才决定默默地支持,并且付诸行动。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而想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穿着黑色t恤和七分裤的尤恩端着一盘青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已经洗过澡的尤恩,短发柔顺地贴着头皮,和之前见过的模样有点差异,让甘悦歆差点又认不出来。以她单纯的脑袋,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如此百变。
    「现在几点了?」甘悦歆的眼睛似乎还是朦朦胧胧的。
    放下盘子后,尤恩抬起手臂看手錶,「八点半。你该不会晚上还有工作吧?」
    甘悦歆摇着两隻手说,「没有。没有。毕竟,学业还是要顾的,文凭是一定要拿到手,总不能一辈子打工吧?那得打工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大钱?」
    尤恩盛了两碗饭过来,示意甘悦歆动筷,「你很缺钱吗?」
    「我们那边的人生活不好,只能靠在都市里工作的家人赚钱。现在姐姐不能工作,所以只好由我来打工。」甘悦歆挟了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嚼了好久才捨得吞下去,东西下了肚,她才想起一件事,「你不是无家可归吗?怎么还能买这么好的菜?」
    一口饭就这样僵在嘴边。尤恩愣了一下后,低头看看桌上的两菜一汤,这样的菜色承担得起这样的夸奖吗?
    她将那口饭塞进嘴里,「我只说无家可归,但没说我没钱啊。」
    她挟了一大块鱼肉放到甘悦歆的碗里,刚才甘悦歆的动作全都落入尤恩眼中,要像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的吃,这顿饭吃完都天亮了。
    「噢。」这样轻描淡写的敷衍,甘悦歆竟然轻易地照单全收了。
    尤恩舀了一碗萝卜排骨汤放到甘悦歆前面,以相同平淡的语气说,「不过,这些钱是我刚才抢了十几个乞丐才凑出来的。」
    「啊?」甘悦歆张大了嘴巴盯着尤恩看。
    「幸好对这句话还有反应。」尤恩又挟了青菜放到甘悦歆的碗里,「不要那么轻易地就相信别人说的话,这个世界上骗子很多的。」
    「连你也不能相信吗?」甘悦歆彷彿很久没看到这么青翠的蔬菜,欣赏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挟起来吃掉。
    「呃……」尤恩差点把排骨的骨头给吞下去,「你都把人带回家了,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
    甘悦歆的眼睛眨啊眨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想让甘悦歆的小脑袋瓜烧坏掉,尤恩只能哑然失笑地说,「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她完全忘记自己就是靠着一个谎言才混进这个房子的。
    「那姐姐呢?」甘悦歆又问。
    「不行。」
    「为什么?」
    尤恩抬眼看了下甘悦歆,看到她碗里的菜吃光了,像是上癮似地又挟了块鱼肉给她。「有进步了。知道要发问了。」
    被尤恩夸得莫名其妙,甘悦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哪里进步了,她只知道这红烧鱼挺好吃的。
    吃完饭后,甘悦歆将碗盘收进厨房清洗。坐在客厅里的尤恩间来无事,便习惯性地想开电视看,这才发现老旧的电视上蒙了一层灰,在电视下的架子底层有一叠发黄的报纸,上面的日期还是两年前。看样子这块区域已经很久没人来动过了。
    「你想看电视吗?」甘悦歆正打算回房去写作业,看到尤恩站在电视机前面发呆。
    「这台电视还能用吗?」
    「很久没用,说不定坏了。」
    尤恩将插头接上去,按下开关,果然是没有反应。没有电视能看,她除了这一身的衣服以及手机钱包之外,也没带别的东西出来。
    这真是个不完美的离家出走计画。尤恩自嘲地笑了下。
    她走进甘悦歆的房间,看到甘悦歆坐在地板上,趴在一个看起来挺坚固的纸箱上,振笔疾书着,挺认真的样子。她默默地坐到甘悦歆旁边,原来她正在写数学作业,数学课本从书包里探出一角,便随手便拿起来翻阅,有种莫名的怀旧感。
    虽说数学和音乐是能沾上点关係,但尤恩更感兴趣的却是国文。她从甘悦歆的脚边抽出国文课本,躺在地板上,拿它当小说翻阅着。
    「你这样会着凉的,想躺到床上去躺吧。」甘悦歆的手略滞一下,又随即投入到作业里去。
    尤恩翻了下身,让书页朝向光源,「不用了。」
    「万一睡着怎么办?」
    「不会的。」
    所谓的一言成讖,就是现在的状况。甘悦歆写完作业后,转头便看到将课本压在身下的尤恩睡得正熟。
    对于一整晚没睡的人来说,一顿饱餐正是最佳的安眠药。尤恩在甘悦歆的轻唤下醒来,天花板上的灯在甘悦歆的背后形成一团光氤,让她看起来像笼罩在光芒之下的天使,只是天使鼻樑上的镜架很碍眼,她伸手摘去眼镜,果然更像天使了。
    尤恩满意了,可是天使却不满了。甘悦歆小声地抗议着,「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眼镜?这样我会看不清东西的。」
    「近视度数这么深啊?」尤恩笑着将眼镜放回甘悦歆的鼻樑上,语带双关地问,「现在这样认得出我是谁吗?」
    「你是……」甘悦歆苦恼地发现她忘了尤恩的名字了。毕竟,之前不过才短暂地见过两次面,名字也只是尤恩单方面地介绍过一次。
    「我叫程容安。连名字都不知道,也敢带人回来住。你真是大胆。」尤恩将手枕在脑后,无奈地说。
    「我知道的。」甘悦歆弱弱地反驳着,又怯怯地补充道,「只是忘了而已。」
    这种程度的抗议,让甘悦歆表现得像没长牙的小老虎一样,尤恩笑着坐起身,甘悦歆连忙让开,以免两人的头撞在一起。
    「有没有觉得我很像谁呢?」尤恩进一步暗示着。
    甘悦歆歪着头想了一下,「你就是你,并没有像谁。」
    听了甘悦歆的回答,尤恩一点怀疑都没有。她发现自己对甘悦歆的信任程度简直是无人能比。
    「到床上去睡吧。虽然只是单人床,但绝对比地板舒适。」甘悦歆走到床边,将床上的被子拉开一角。
    如此露骨的邀请姿态,如果换作是别人,尤恩一定会想入非非。但眼前的是不諳世事的甘悦歆,尤恩只能头疼地暗道,这傢伙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提防」两字,也许得好好教教她,不只是对异性要保持距离,就算是同性也要小心。
    「那你睡哪?一起挤这张床吗?」尤恩儘可能地让自己的脸上不要流露出轻浮的意味。
    「姐姐不在家,我可以去睡她的房间。」甘悦歆直率地回答。
    尤恩扶着额头想,果然是个天然木,相较之下,倒像是她自己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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