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三月,正是百花盛放的好时节。
    小红杏一觉醒来,收到了来自荣安公主的请帖,邀请她前去郊外的抱节园赏花,这倒是稀奇事,从她嫁给江过雁,随他定居邺城,她从未收过其他贵妇的请帖,何况还是荣安公主!
    想来还是江过雁此次升任军司的缘故。
    因着对方是公主,小红杏虽然兴致寡淡,但也只好让豆蔻给自己收拾妆容,坐上马车前往郊外,祖千秋照例跟在她身后,负责保护她。
    抱节园乃是皇上赐给荣安公主的私苑,荣安公主将其命名为抱节园,但园子里其实半根竹子都没有,一眼望去,全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主打一个富贵华丽风。
    (注:抱节乃是竹子的别称美名。)
    微风拂过,空气清新怡人,小红杏心情豁然开朗,嘴角含着一丝浅笑,慢慢走着欣赏那些盛放的花儿。
    须臾,她看见一树杏花,花色鲜艳,十分漂亮,不由提裙摆走过去,驻足在树下,仰头巴巴望着。
    祖千秋见她心生欢喜,上前一步,“夫人喜欢哪朵花?属下去为夫人摘来。”
    小红杏抬手指了一朵深粉色的杏花,“祖叔,我要那朵!”
    祖千秋立时飞身踩上树,将那朵粉杏花摘下来,递给小红杏。
    豆蔻替她接了,转而帮小红杏簪在鬓边,小红杏抬手扶着那朵杏花:“豆蔻,好看吗?”
    豆蔻笑着点头:“夫人貌美,戴上这朵杏花,自然是更添风华。”
    小红杏听她夸赞,更加高兴。
    忽而,一道嘲讽的女声从背后传来:“不愧是下等货色,才会喜欢这等出墙之花。”
    小红杏脸上笑容顿时落了下去,心中暗骂一声:晦气!
    她转过身,来人果真是辣手摧杏三人组,朱蓉蓉、齐翩翩、黄澄澄。
    小红杏可是从勾栏出来的,当即呛声:“贱货骂谁?”
    齐翩翩刚想骂回去:“贱货骂……”你。
    朱蓉蓉拦住她,不叫她中小红杏的言语陷阱,反找羞辱。
    她好声好气地开口劝:“江夫人,你家郎君如今都升任军司了,你在外行走,还是要言行规矩些才是,省得一开口,整个邺城都知道江大人娶了个名妓做妻子的事情。”
    小红杏不接招,反起话头:“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永远表里不一,心里在骂我,嘴上却装好人,简直就是一条不安好心的大尾巴狼。”
    “再说齐小姐,闺名虽为翩翩,舞姿却是叫人一言难尽。”
    说起这件事,齐翩翩登时脸红,不过,是被气红的,去年,她与小红杏在锦缎斋看上同一条裙子,互相争夺不下,偏偏她口舌说不过小红杏,只好拿自己最擅长的舞蹈与她较量。
    谁知道,小红杏长袖飞舞,转眼间将她头上的绒花给打下去,还把她脸颊给抽红了,叫她好生丢脸。
    至此,她和小红杏结下了梁子。
    “还有,那边那位黄小姐,姓黄也就罢了,人也长得黄黄的,还要学别人穿什么鹅黄色的裙子,反倒衬得自己跟只小黄鸭一样,简直是丑得令人无法直视。”
    说着,她哀叹一声,抬起团扇捂住眼睛,一副不想瞧见她们的嫌弃模样。
    齐翩翩和黄澄澄气得够呛。
    “你!江肖氏!”
    “你才长得黄黄的!我这是最健康的肤色!你这朵不懂欣赏的蠢杏花!”
    因着小红杏是一个女妓,没有姓,只有小红杏这个艺名,是以,江过雁娶她进门的时候,索性将她的姓改为同音字“肖”。
    如今,小红杏早有与江过雁分道扬镳之意,听不得别人这样喊她,当即道:“我有名字,你们可以叫我小红杏,但请不要叫我江肖氏,难听的要命,一点也配不上我国色天香的芳容。”
    听她如此自夸,齐翩翩咋舌:“你好不要脸呐!”
    “过奖过奖。”小红杏沾沾自喜,笑着摆手。
    “谁夸你了!”
    朱蓉蓉只觉身旁二人都被小红杏牵着鼻子走,心中无奈地叹口气,面上却还是娴雅模样。
    “翩翩、澄澄,莫要与江夫人逞一时的口舌之争,平白失了气度。”
    齐翩翩与黄澄澄顿时熄火住嘴。
    周围,世家贵女三两站立着,将她们一行人围成圈,都等着看好戏呢。
    朱蓉蓉上前几步,裙摆曳过丛丛紫色鲜花,她停住脚步,俯身,轻轻摘下一朵丁香花,走到小红杏身边,随手将她头上的粉杏花拂落,转而将丁香花簪上。
    细细端详一番后,她莞尔浅笑:“江夫人今日这身紫裳罗裙,当配丁香才是。”
    小红杏不明她此举用意,直直盯她,紫丁香花瓣上还缀着星星露水,慢慢地滑落下去,沁入小红杏的头发深处,染湿她头皮。
    她不适地微微皱眉,却没有将那朵丁香花扔掉。
    说实话,她最讨厌的就是丁香花,因为江过雁出轨的那个女人最喜欢用的就是丁香花粉!
    她鼻子灵,又长期身处勾栏,对各种香粉了若指掌,即便江过雁只是沾染上丁点味道,她抱一会细嗅后也能闻出来。
    “丁香性洁,望江夫人也能对江大人从一而终。”
    朱蓉蓉笑得有些讽刺意味:“这朵丁香,权当妾身对江夫人的祝愿了。”
    黄澄澄立时帮腔:“蓉蓉,她以前可是个妓女诶,有什么资格谈从一而终?”
    齐翩翩也跟着道:“对啊,江大人又不是她第一个入幕之宾。”
    “第一个”,这三个字,齐翩翩故意念得很重。
    小红杏以前什么恶毒话没听过,就齐翩翩与黄澄澄这两句不痛不痒的嘲讽,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手指悠悠转着扇柄,团扇上的蝴蝶仿若活了过来,在花丛间飞舞追逐起来,小红杏娇娇笑道:“既如此,奴家就承玉九夫人美意了。”
    转瞬,她眉头一蹙,面露担忧之色:“江郎年轻力盛,自然能够缠得奴家毫无分身之力,哪还有出墙的功夫?”
    朱蓉蓉嘴角笑意一沉,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果然,小红杏精准踩中她痛脚:“不过,玉九夫人就不一样了,整个邺城的人都知晓,你家郎君是个耄耋老人,恐怕夜里是满足不了玉九夫人了,还望夫人万万自重,莫要因寂寞而做出有辱玉家家风的事情才好。”
    朱蓉蓉还没反驳,齐翩翩先急了,“小红杏,你胡说些什么!”
    黄澄澄也紧忙为朱蓉蓉辩白:“蓉蓉未出嫁前,就是邺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纵使嫁给了玉廷尉,也绝不会做出这等偷奸丑事!”
    朱蓉蓉面色不变,袖子下的手却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周围人的絮絮声响起。
    一人道:“诶,我听说玉九夫人未出阁前,爱慕的人可是世家第一公子——玉无瑕,结果却嫁给了玉公子的九叔公,这……”
    另一人道:“二人如今同府而居,瓜田李下的,万一她生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以九叔婆的身份去接近碧虚郎,啧啧,那可真是……”
    (注:碧虚郎乃是竹子的美称。)
    又有一人道:“你们打住吧,碧虚公子乃是高洁之士,邺城人人知晓,就算朱蓉蓉脱光了衣服去勾引他,他也绝不会上钩的。”
    还有一人道:“唉,我是担心啊,朱蓉蓉勾引不成,反倒污了碧虚郎的清白之名,毕竟,和自己的九叔婆传出风月之事,那可不是一件美事。”
    黄澄澄与齐翩翩担忧地看向朱蓉蓉,朱蓉蓉白着脸冲她们勉强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小红杏侧耳听着,不由被她们勾起了兴致,玉无瑕是谁?这些眼高于顶的贵女居然如此推崇他?
    转瞬又觉得不屑,哼,什么高洁之士,在她小红杏眼里,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不好色的,包括江过雁,他不也贪图自己的美色吗?
    得了自己还不够,又要去外头偷吃!
    那个玉无瑕八成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小红杏索性扬声朝众人问:“嘿!我问你们,玉无瑕是何许人也?长得俊不俊?”
    众人顿时噤声,不满地瞪向小红杏。
    一人轻蔑道:“我劝江夫人还是少打听为妙,玉九夫人得不到的名士,更轮不到你江夫人来肖想!”
    小红杏被气笑了,“轮不到我,难道就轮得到你吗?”
    对方不想与小红杏辩白,觉得有失身份,索性闭上嘴,与小姐妹一道离开了。
    其他人见势不妙,也纷纷走了。
    不一会,此地只剩下小红杏与朱蓉蓉一行人。
    朱蓉蓉没心情再找小红杏的茬,瞪了小红杏一眼,恨声道:“你我,来日方长。”
    说完,她与黄澄澄、齐翩翩一起走了。
    小红杏见大家都走了个干净,原本的好心情也被败坏了,抬手摘下头上的紫丁香,随手丢掷而去。
    与此同时,“啪啪”拍掌声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随之而来:“今日这个赏春宴还真是开对了,没想到邺城今时出了江夫人这么一个飒爽厉害的女子,竟能将所有贵女都赶跑……”
    蓦然,她声音顿住。
    小红杏转头望去,一袭红衣款款而来,猝不及防,那朵紫丁香砸中她脸颊,又掉落在地。
    女子身侧,一个身穿绿衣的男子气急败坏地开口:“大胆江肖氏!你居然敢……”
    女子抬手制止他,他只好悻悻住口。
    小红杏想了想,歪头问:“你是荣安公主?”
    姬岑没想到她猜出自己身份,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心中更加欣赏她,昂头,从鼻子里懒懒哼出一声,以示回应。
    小红杏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袖,随即展臂对她行万福蹲身礼:“小红杏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祖千秋与豆蔻随之一道行礼。
    姬岑一抬手:“平身。”
    小红杏站直身体,“敢问公主,刚才可是躲在暗处偷窥我了?”
    青奴生气地纠正小红杏:“什么偷窥?公主殿下才不会做这种下作之事。”
    小红杏白他一眼:“没有偷窥,为何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江过雁的夫人?还知道我姓肖?”
    青奴哑言:“这……我……”
    姬岑咯咯笑出声,“小红杏,你这人可真有趣!”
    小红杏板下脸,认真道:“不是有趣!我是个有料的女人!”
    姬岑一愣,小红杏作势挺了挺胸脯,姬岑瞧见她的波涛汹涌,登时明白过来,笑得更开心了。
    青奴红了脸,都不敢多瞧小红杏,呔!真是不知羞耻!江军司为什么不把她关家里,要把她放出来丢人现眼!
    姬岑走近过来,亲热地拉起小红杏的手:“你刚才不是想知道玉无瑕是谁吗?本宫来告诉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红杏暗暗警惕起来。
    姬岑拉着她走进一方小亭子,奴婢端来瓜果茶水,除了小红杏,其他人都被姬岑赶到远处候着,连祖千秋也不例外。
    祖千秋站定在花圃边,不错眼地盯着亭子那边的动静,确认小红杏是否安全。
    姬岑谈起玉无瑕,那可真是滔滔不绝。
    七岁,玉无瑕不顾父亲阻拦,执意尊画宗卫君安为师,更是说出一句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话,他坦言道:“同道者,不为世俗身份所禁锢,只为志趣相投,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吾一人承担,绝不拖累家族。”
    说完,寒冬腊月,他提着束脩六礼,孤身一人去了卫国公府,跪在雪地中整整三日,求卫老先生收他为徒,卫君安没想到他龆龀之年,心志居然如此坚定,因此终于松口答应此事。
    这件事的个中缘由,无需姬岑讲,小红杏也能想明白。
    当今帝王姬骅曾娶卫君安的女儿卫菱为妻,彼时,姬骅还只是东海王,陇西卫氏因此成为他夺嫡的助力。
    后来,卫菱病逝,姬骅登基,又将玉家嫡系女郎玉含珠封为皇后。
    玉含珠的哥哥,也就是玉无瑕的父亲——玉凌寒,也升任为宰相。
    卫君安则被封为定国公,以示荣宠。
    到了如今,皇帝已经容不下这些赫赫名门世家,想要削弱他们的势力,因此,最为显赫的名门第一世家——玉家,以及满门名将的卫家,自然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因此,玉凌寒不准许玉无瑕接近卫君安,倒也好理解,无非就是怕给帝王发难的机会呗。
    当然,这些政治方面的东西都是江过雁平日里科普给小红杏的,小红杏权当听话本,囫囵吞枣地记下了。
    “后来呢?”小红杏追问。
    “后来啊,”姬岑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两手一摊,一脸无趣的表情:“还能怎么着?我表哥自幼就聪慧过人,有小神童之称,学画出师也是早晚的事情。”
    她抬手作势捋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学着卫君安的口吻:“老夫以为,无暇如今的画技已远超为师,今后,无需再日日来卫国公府听学。”
    小红杏眉开眼笑,姬岑又兴致盎然地问:“你可知道,那一年,我表哥多少岁?”
    小红杏追问:“多少?”
    她虽然没学过画画,但也清楚,学画一道,需精耕数年,方有所成。
    思及此,她一个恶寒:“你表哥今年该不会已经三四十岁了吧?”
    那些贵女莫不是瞎了眼?喜欢个老男人?
    姬岑伸出食指摇了摇:“不不不。”
    她双手一拍,又分开,左手握成拳头,右手五指张开:“十五岁!”
    “这么小?”
    小红杏忽然觉得对玉无瑕不是很感兴趣了,本来她还准备拿他绿江过雁呢,但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比得过江过雁那只坏狐狸?
    再说了,那么小的男孩子,她要是跟他谈情,那不是在说爱,那是奶孩子。
    姬岑见她兴味索然了,一急,拍她肩膀:“我说的是,他出师那一年十五岁!不是今岁十五!”
    小红杏这才松了口气,“那他长得俊不俊?”这才是最紧要的。
    姬岑抬手指青奴,“你瞧青奴好不好看?”
    小红杏于是朝青奴看去,说实在的,青奴嘴巴不讨喜,但一袭青衣站在花丛中,并没有被繁花锦簇夺去颜色,反倒显得他更加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美中不足的就是,小红杏不能欣赏他的阴柔长相,不够爷们。
    她给出评价:“好看。”
    姬岑叹口气:“可惜,比不上碧虚郎万分之一。”
    小红杏惊了:“果真?”
    她难以想象,那玉无瑕能俊成什么模样了!
    好家伙!她一定要吃掉他!
    给那些奚落她的贵女一个颜色瞧瞧!
    还能狠狠报复江过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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