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清廷还枕戈待旦,可从那以后,妖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镇河八旗无用武之地,真相也随着时间的长河湮灭,逐渐演化为茶余饭后的传说。
    兰朔默了默,问道:“这个‘界’里的妖魔,就死在天启扫闾的时候?”
    他在江面上所看到的那个幻象,里面被官吏押着的囚徒都面黄肌瘦,老的老,少的少,被割了舌头,连哀哀哭泣都发不出声音。这样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束手待宰的可怜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们居然是妖魔。
    闻言,谢萦很微妙地笑了。
    “你也看到了?……其实,那群囚犯里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妖魔,其他都只是普通的百姓。”她的目光静静望着前方,“是被那时的官吏抓来凑数的,为了向上级邀功请赏。处死了五十个妖魔,听起来比处死一个功劳大很多啊。”
    兰朔默然,而少女似乎也还在低低道:“天启扫闾,各地官吏都称自己斩妖除魔有功,这些人,未必知道怎么除妖,害其同类来却很有本事。”
    “你还记得么,过阴的婆婆管这个界叫‘脬子滩’。因为这些被淹死的百姓,其实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纤夫和家人。古代漕运不发达的时候,纤夫都是靠把捆在身上的猪革囊吹涨了,利用浮力来渡江,他们管那个叫’脬子‘。谁知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纤夫,最后竟然会被这样活活淹死……”
    谢萦低低叹息了一声。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纤夫之苦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这些纤夫,就算不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沉了江,在那个年代,多半也会被苛税和饥荒逼死。
    “更可笑的是,妖魔生于水中,人世之水怎么能杀得死它们?这群人想出了沉江的法子,可真正的妖魔不会被淹死,它被石头坠着沉入了江底,原本永远也出不来。可巧合的是,与他一起沉江的还有许多冤魂,误打误撞地,让这个’界‘开启了。”
    “这些人,生前无力反抗,死后变成鬼,其实也没有破界而出的力量,他们只是与妖魔形成了一种类似共生的关系。里面有鬼,界才能维持存在,而妖魔在这团活水里面才能自由行动,它偶尔猎捕血食,分出一些与他们分享,就这样这么多年。”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界能存在这么久,并不是因为里面养出了一只很强的鬼,在界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别的东西。这些年,大概也不是没有驱鬼的方士来过,可是用驱鬼的方式是对付不了它的,所谓称呼名字才能过江,其实暗示的是要喝破它的妖魔身份。”
    兰朔的声音微微放轻了:“那,你准备拿它怎么办?”
    少女的目光落在空茫的远方,像是呢喃一样低声道:“不关我事。既然界里其实并没有一只鬼要成气候,那我答应那个人的事情就算办完了。”
    兰朔凝视着她,晨光下,少女白皙的皮肤上仿佛带着细微的绒毛。
    她……
    这张面孔总是活泼跳脱,狡黠而灵动,可此刻笑容敛去时,却显出了几分和她哥哥相似的,置身事外一般的冷淡。
    纤夫们的身世可悲可叹,一生凄惨,固然令人同情。可他们与妖魔一同待在界中,水中之水在江上肆虐已三百多年,不知吞噬了多少性命。这些无知无觉就被瞬间淹死的人,与当年的冤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准备做这个审判者。
    兰朔顿了顿,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谢萦嗯了一声。
    “那些官员要除妖,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妖魔是淹不死的吗?”
    “的确如此。从古至今,虽然民间到处都是关于妖魔的传说,可最核心的真相只在少部分人中间流传。大部分时候是统治者,朝代更迭时也会流离到某些家族中间,总之,这些官员是没资格知道的。”
    “为什么?”
    人与妖魔……一个种族针对另一个种族的战争,这个种族中的大部分居然对妖魔一无所知,这种自废武功、掩耳盗铃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合理。
    少女好像弯了弯嘴角。
    “因为妖魔和人最深刻的不同在于……妖魔从不聚群,向来各自为政,但是天下妖魔无论形态习性如何,都会服从一个特殊的号令。这种,在古代的视角下来看,和神也差不多了吧?人皇自称真龙之子,声称自己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来自天的授意,天无二日,怎么敢让自己统治的百姓知道这些?”
    “你说‘它们听我的话’……”
    “就是这种号令,”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不过还差着一些,不然我也不会说几句话就昏过去啊。”
    “最后一个问题。”
    “好多问题啊,能不能一次问完?”
    兰朔定定看着她:“你,和你哥哥,是……”
    少女眉梢微抬,却只回答了后半句:“我不是。”
    灿烂的晨光升起,谢萦杯子里的热饮刚好喝完,此刻大概终于嫌电视吵,用遥控器按掉了屏幕,把绒绒的毯子拉到头上,在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了一个球。
    “小萦,我抱你去床上睡一会?”
    “不去,我在这挺舒服的。”过了半晌,她又叫了一句:“哎,兰朔?”
    男人含笑应了一声,少女闷闷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过来:“我好困,可是又睡不着,你陪我玩一会吧?”
    兰朔欣然道:“想玩什么?联机游戏?”
    “不要,我眼睛疼。”
    他又提了几种娱乐方式,然而,显然对他的提议都不太满意,毯子刷地一下拉了下来。
    毛绒绒的头发被静电蹭得乱蓬蓬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在光下泛着温暖的色泽,仿佛刚才那种洞彻的冷淡一扫而空,她重新变回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谢萦说:“你行不行啊,我哥都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男人含笑道:“那我给你讲一个?”
    “谁要听你讲故事,你这种洋鬼子知道什么中国故事?”谢萦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
    咱们在清林村是不是买了字谜锦囊来着?拿过来拆了吧。”
    这趟还亏得洋鬼子灵机一动,发现了规则中的最后一句竟然是字谜。少女窝在沙发角落,一时间也有些摩拳擦掌,很想自己也猜出来几个。
    这种字谜锦囊,其实和用来祈福的签文差不多,外表做得很漂亮,每个锦囊里三张字条,印刷很精致,正面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谜面,背面写着谜底,据说都是一些很吉祥的字眼。
    谢萦指挥着兰朔先拆他的,男人在她身边念道:“四人搬木头。”
    “这是什么啊?”少女咬着唇思索,看兰朔慢悠悠含笑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猜到了谜底,顿时一手捂在他嘴上叫道:“你不许说!”
    一个意大利人有必要这么了解汉字吗,显得她都像个文盲了……
    不过毕竟刚昏过去一次,身体虚弱,脑子也转不大动,少女翻过字条,发现谜底是“杰”。
    另外两张字条,分别是“三人同日来相见”——谜底是“春”,和“看来有两人,面目很难分”——谜底是“天”。兰朔的三条字谜就此猜完,谢萦觉得自己差不多掌握了要领,
    又去拆自己的那一只。
    她的锦囊,当时精心挑了很久图案,原本是打算带回家里和哥哥一起拆着玩的。但小纪念品么,临走前再去买几个就好了。
    少女展开纸条,念出上面的簪花小楷:“怀其璧,从径道亡。”
    “这谁能猜得到啊?”谢萦嘀咕片刻,最后只好翻过纸条,看到谜底是一个“珩”字。
    第二张字条展开,谢萦心道自己一定要抓住最后的两次机会,摩拳擦掌道:“星星照横川。”
    这次没等兰朔说什么,少女略一思索,很兴奋地抢答道:“’川‘,横过来不就是’三‘吗,上面加上星星,那就是’兰‘啊,我猜的对吧,这次肯定对吧?!”
    抬起头时,谢萦却忽然愣住了。
    兰朔明明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此刻,不知何时,他的眼神竟然变得异常严肃,眸中的光芒甚至称得上令人害怕。
    仿佛有风吹过,最后一张字谜的纸条被扬起一角,背面那小小的楷体谜底,赫然是一个“若”字。
    珩、兰、若……
    这三个字连起来是——
    她的字谜锦囊里,装着的竟然是——
    兰若珩!
    第三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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