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切斯卡驾马回营时正遇着中帐里冲出个人来,一见只他一人,脸色立马便冷了下去。
    “赵崇光?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崇光并不理他,只朝后张望,“陛下不是和你一起的么?”
    “我先和杨九辞交代一下,你别挡路。”妖精拨开崇光便径直往中帐里奔,“我还要再出去。”皇帝不在,他也懒得冲人摆什么笑脸,只管先叫来杨九辞。
    “大人,陛下可是有何吩咐?”杨九辞见着情况不对,赶紧将旁人都清退了出去,只留着白连沙同赵崇光还在帐内。
    “景漱瑶……我再去找找,她掉进河谷了。”法兰切斯卡沉着声音,这才开始交代起先前会面的结果,“看景漱瑶的态度应该是顺利的,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在下明白。”杨九辞肃了脸色,“大人快去吧。”
    可旁边的年轻人显然不如几个中年人沉得住气,趁着杨九辞同白连沙正要出帐安排庶务时候一拳捶到妖精脸上:“陛下丢了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你不是护卫么!”他这一下猝不及防,还真打得妖精一愣。还是白连沙反应过来,赶紧制住了崇光,“公子别冲动。”
    连带着杨九辞也赶紧地先低声把人安抚下来,示意法兰切斯卡赶紧动身不要耽搁。
    “我这不是正要去找么?难道耽误情报?你再大声点对面漠北人都要知道皇帝丢了。”妖精只瞟他一眼,懒得理他正要出去,想了想还是又回过来,“你别乱跑去找人啊,你怎么来我管不着,你跑丢了才是麻烦,景漱瑶没事,她只要醒着就能自己也能找回来。”
    再不济,也能呼唤他去救。
    崇光这才冷静了些,直直望进妖精水色的眼珠:“你等会儿,我也要去找。”
    “我都说了……”法兰切斯卡也有些焦躁起来,“你就给我乖乖呆在这,怎么你也想跑丢?你跑丢了回头景漱瑶还不是又要我跑来跑去找人,净给人找麻烦。”他板起脸来倒很有几分西人特有的凶相,一下便杀了崇光的气势,把人逼回了帐中,“听好了,你,哪都不准去。真是,也不知道你来添什么乱。”
    他才出了帐,便遇着前来中帐的赵殷,看样子他是临时回后方来的。两相见了礼,赵殷看他神色不虞,一时出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好?”
    “主子丢了,我去找回来。”妖精轻轻叹了口气,“里头赵崇光,你管管,他太冲动了。”
    赵殷还停在妖精前一句话里没完全走出来:“可是……”他一下又收了话头,只道,“小子无知,在下会管教的,大人快去要紧。”
    “我就去。”法兰切斯卡并没走出去,只指了指中帐,“景漱瑶看重他,可别把他看丢了啊。”
    “在下明白。”
    浮冰。
    深水。
    耳中灌满了咕嘟咕嘟的水流声,只一下便将外头干涩锋利的北风与喧嚣的人声隔绝开来。
    砭骨的冰与水浸透了皮裘,索命的水鬼一般拖着人往下沉。
    冷。
    深切的疲乏从外入侵而来,逐渐如水中墨汁一般尽染四肢百骸,诱使人松了劲力。
    在什么时候听过的故事里,似乎有一则是说金发的女妖以歌声引诱路过水手葬身海浪的,她忽而想起来,或许水手死前也是一般感觉。
    幽远的死寂充塞七窍,只有气泡破裂声清晰可辨。
    “瑶,快醒醒,瑶。”
    妖精唱起歌谣。水波涌动,直推着人往前去。
    “尤里……”
    咚。
    一记闷响似的,肩上一阵钝痛传来,水流一下便被撕裂出一线清明,仿若密闭的天井乍然叫开了个洞似的,泻下一束天光。
    触礁了。
    歌谣骤停。
    “来,上岸来。”
    皇帝这才找回几分神智,奋力摆动手脚浮上水去,扒住了岸边土石,十根指头死死插进泥里。
    “再抓紧些。”
    一只手扒牢了,又是另一只手。
    直到腿上传来一阵下沉力道,她才勉强回头看了一眼。
    “哦,看来你还带了个拖油瓶。”那声音低低地笑,“要救他么。”
    原来是个人。重甲加身,难怪浮不起来。皇帝踢蹬了几下,没能甩掉。
    看来是只能救了。她有些无奈,只得又回身去将人捞起来往岸上拖。
    浸满水的皮毛同重甲包裹着的男人实在太沉了些,可就此丢手又莫名地感觉亏本,也只好死死拽着人往岸上爬。皇帝咬紧了牙关,却听见耳边轻轻的笑声:“到岸上就好了,他半身留在水里没事的。”
    原来已经拽着这个拖油瓶爬到岸上来了。
    幸好他还有点意识,知道出了水面,还会自己去抓土石仍干燥的一面。虽已没了神思,到底求生的毅力还留着,便皇帝将他丢到一边了也还鼓动着四肢拼命地往岸上爬。看来原本也是被冻得没了清明,抓着什么东西就想往水面扑腾。
    冷。漠北冬日里本就苦寒,这下在冰水里泡透了,皮裘夹袄更是没了御寒功效,反倒如冰窖似的丝丝缕缕往体内注寒气。
    幸好此处避风,没得刀割似的朔风呼啸,不至于真冻掉了鼻子去。
    皇帝四下看了看,马不知怎的倒没跑丢,还在不远处自己低着头寻枯草吃,箭袋水囊都原原本本地挂在马上,看样子没被冲得太远,算得万幸。
    毛皮斗篷盖在后头一面拖一面滴水,冰鉴似的冒冷气。她脱了下来,随手一丢,正好盖在才爬上岸的人头上,兜头盖脸地这么一罩,又冻得人没了意识。皇帝没注意回头,只半松了口气,手脚都打着摆子,僵硬地摸去马边上,摸了摸马颈子,才拿马鞍垫布轻轻吸干了手上水,又哆嗦着在周围找干净草秆木枝,寻了个半人高的洞穴,堆了一小堆起来。
    怀里的火折火石显见着是用不成了,还好马上背囊里有一份备用。皇帝连连哈着气暖手,在背囊里掏了许久才摸出一份火折子,吹燃了,生出火来,先脱了鞋袜烤干,又在火边上慢慢暖起手脚。
    丝丝白气自皮裘风毛中逸出,看得人昏昏欲睡。
    脚边男人动了动,被她抄了根树枝一闷棍敲上脑袋,又没了声息。
    原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大约是什么妖精的低语吧。
    过了半晌,人稍微暖了点,连着先前脱下来的斗篷也烘干许多了,她才敢去了外袍,披上斗篷,在周围又寻了些枯枝干草来加火。
    天色渐暗。虽说隆冬里到底许多野兽都不爱出没,到底也还很有些虎豹狼群夜间捕猎,长久留在此处便得保火一夜不灭,非得再有些草叶木枝不可。皇帝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披上斗篷出去找些草木,又搬了几块大点的石头来半封上洞口。见着脚边这男人又有要醒的迹象,一下清明,又是一记闷棍敲上去。
    趁着他还不省人事,皇帝赶紧把人翻过去,一头按进地里,骑坐上去把人身上重甲护臂脚上皮靴一系防具扒了,拆了里头布条来将人手脚都捆住。
    至于甲片,就正好堆去洞口石堆上,万一真有熊瞎子出没还能勉强挡一挡。
    她正捆得利索,忽而身下男人挣扎了一下。
    本能的警觉让皇帝摸去腰里握紧了匕首刀柄,全身都压实在男人身上,凝神静气,只等他一睁眼便拿刀刃横去颈子间。
    仔细一想这人命怪硬的,一身重甲掉去河底竟也能凭意志爬上来,冻得半死还被敲了这几下闷棍,倒还没死,实在是命硬。
    这么说起来好像她自己也差不多。皇帝摇摇头,照旧捆紧了底下人手腕,见他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昏迷样子,才抽刀抵着他颈子慢慢移开身子。
    洞穴窄小,容不下人直立,中间还横亘了一堆火。皇帝自守在洞口,审视四周,想是没甚风险,才微微闭目养神。
    “……你们中原人也忒狡猾。”过了半刻,洞底那人忽地开了口,原来是醒了,“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的汉话倒十分流利,看来先前并没听错,“反正我回去也要坏了你们好事。”
    “你的头想来很值钱,我搭上半条命把你弄来,总得得点好的。”皇帝也懒得看他,只换了个避风的姿势烤火,“活的比死的有价值。”先前在水里滚过一遭,皇帝脸上面具早不知被冲去何处,此时却是一张正脸对着里头男人,“我不仅不杀你,我还要好吃好喝招待你几日,再好生着人送你回去呢。”她只笑眯眯地,看去温柔可亲,反教男人一阵鸡皮疙瘩。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我们中原人狡猾嘛,总得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说是吧?”她随手把玩起防身短刃,寒光便在火光里一闪一闪的晃人眼睛,“不然怎么证明你是对的呢?”
    “哼,我看你也没办法,你一个女人,到时候我的手下找来你怎么抵挡。”
    “抵挡不了,我不仅是个女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单枪匹马,是挡不住。”皇帝仍旧是点头微笑,“真可怜呢,一个流落荒山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个拖油瓶。”她似乎是觉着有趣,只是笑,顺手还将已烘干的衣物鞋袜套上身去。
    “你才是拖油瓶。给我解了,我定能走出去。”
    “解了你,然后绑我?”皇帝微微瞠目,一手指着自己,“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她一面说,一面以一只脚伸出去虚踩在男人喉咙上。这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这么一只脚横过去,一下已是左右皆难以挪动,只能讪讪闭了嘴,偏过头只看地下。
    可皇帝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拿着脚面去抬他下巴,只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鼓着腮帮子赌气做什么,倒显得我成了采花贼,调戏良家郎君。你这么髭须乱舞的,肌骨又糙得很,分明是我亏。”
    “嘁,哪都像你们中原人似的娘娘腔,一个个男人还要女人可怜。要在我帐中,你这种只有脸好看的狡猾女人就该俘去做女奴。”
    “啊是是是,你想想办法俘了我去,别在这光说不做啊。”皇帝逗弄了一会一时心情大好,连听着外头呼喊找人的声响都没什么反应,只将刀收了回来,在指尖滚了两下,过了须臾才将刀收回鞘中。
    “哼,外头不就是找我的,过一会儿你就该跪着求我了,管你是什么中原皇帝的使者,一样伏要在我脚边。”
    有道理啊。
    皇帝便笑,看了看外头天色晚了些,仿佛是不太安全,便将里头人裤脚衣袖全撕下来,撕成好些布条,想了想,又割了他一绺辫子丢在地上。
    “你你你你干什么。”他显然是没料到皇帝忽而又是扒衣裳又是割头发,一下很有些惊惶,缩着身子往穴底退去。
    可惜退无可退,看着便像是在洞穴底挣扎。
    “撕你衣服啊,你都看见了。”皇帝眨眨眼睛,手上却一点儿没停,将布条结紧成一长条绳子,又将男人手脚捆到一起,脸面朝下拖出了洞穴。
    嘴倒挺硬,一路拖出来硬是一声不吭。
    待到将绳子绑上了马,这人也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翘着颈子,护着脸不被石土刮坏。
    怎么还挺看重自个儿的面相。皇帝好笑,干脆将人一把带上了马,“放心吧,我觉着这绳子不大结实,怕拖到半路把你丢了,岂不白费我一番力气?”胯下一夹,沿着河川方向奔出去罢了。
    法兰切斯卡一路驾马回了主子滚下河川之地,寻了一条相对平缓的路,缓缓催着马走下去,过了好半天才下得坡来。
    当时这两人马上缠斗,惊得马也没看着前路,竟是一个失足从坡上滚了下来,一路滚进河里。
    想来是教河川带去下游了。他在周围转了转,没见着马尸,只一串马蹄足印顺着水流延伸下去,看来马没什么事,还能正常走动,却不知马上人如何了。
    身着重甲的那个大约是沉底的,他虽能感知到主子活着,却没办法探知人方位。法兰切斯卡折了根长树枝,叁两下去了小枝,便将东西往水底探。漠北河流普遍不太深,越到下游越浅,这一条虽是大河,到底也不过数十尺,这么根八九尺的长枝,探一探大约也能触到河底石头。
    可惜什么都没有。
    “人在这河里泡个叁刻半个时辰的,是不是会死啊……”他忽而想到,便看了看天色,“一个时辰不到,到底会不会死啊……”妖精匍匐在河边又探了探树枝,“没死应该是冲到下游去了吧……”
    河床上确实没得人的触感。
    应该没溺死吧。法兰切斯卡正想着,忽而嗅着些熟悉的血气,正是下游方向而来,赶紧地便上马追上去。
    虽早过了冬至,日长是越来越长了,可到底没到得春分,漠北地界还是白昼短些,没行多少里程便见得暮色四合,原本就灰暗的天色变得越发沉重。
    妖精抓着缰绳,一面留着心思去寻先前血气来源,一面看着雪地上些微的马蹄印。马蹄沿着河川顺流而下,先是轻快疏松,而后才渐渐停了下来,直到在一处枯树旁扰了许多密集的脚印。
    蹄印有些深了,看着湿漉漉的。
    法兰切斯卡于是绕着这处枯树转了两圈。
    果不其然,顺着一点残留的松土便能见着才被扑灭不多时的火堆,人工堆起的碎石,里头还有重甲甲片,只是原本连接甲片的布绳尽数叫抽了去,贴着碎石堆在一处,只中间散落了几片。
    是拖拽的痕迹。
    再往里些,岩壁便十分低矮了,妖精只得弓着身子前行。烧残的枯枝败叶已被风吹得沁凉,只剩下几分焦黑印子,旁边便是血气的源头。
    只一两滴,不多。
    他蹲下身捻起沙土嗅了嗅,并不潮湿,地面上也没什么打斗痕迹,再抬眼看时,便见着最里头一绺辫子。
    发梢打卷,有些干枯,细细嗅来还有些油味。
    这不是从他主子身上割下来的。
    他略松了口气,收了洞口甲片,才将东西丢进行囊便被一小队人围住了。对方一见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发辫,叫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当即便拔了刀来。
    妖精心下叱骂起来,只道是被自家主子坑了,手上却牵着马略往后退了几步,眼见着到了洞穴口上,忽而翻身起跳,拔了腰间短刃便当先跃上最近一人马背,一刀割了人喉咙,又借着胯下这匹马闪转腾挪,绕着解决掉紧接着靠近而来的几人。
    幸而他灵活轻捷,没几下便除了包围,赶紧跳上自己的马,一扬鞭,直往河川下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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