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的话,我都知道。”我叹一口气,道:“大师哥也说过,坠落也就坠落了,只是我并不希望,只是因着我,他永恒的生命就这样完结……我只是为着他不值得。还有,我欠了国师好多,还也还不完。既然爹提起了,那我想问问爹,若爹在我的处境上,当如何?”
    “这……”大先生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接着说道:“我何尝不明白,来世,我便再不是这个江菱了,就算是想要还债,又要怎么还?若是这一世,大师哥不曾坠落,那他还有许多的轮回,何愁没有再相见的日子,以前既然是朋友,以后,想必也能重逢。”
    大先生摇摇头:“各人,可总都觉着,为旁人思虑周全,可是,旁人需要这种周全么?”
    我微微一怔:“甚么?”
    “就好比,天下的父母都觉着,自己实在为孩子好,可是孩子,也未必领情,这样的事情,你娘做过么?”大先生耐心的看了我一眼。
    做过,如何不曾做过?
    娘头一次去赌,是因着甚么?啊,是了,有一个很有钱的女客,那一日来店里买东西,手上戴着好生漂亮一个翠玉镯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甚么是贵什么是便宜,只瞧着颜色好看的紧,便目不转睛的望着那流光溢彩,也偏巧,那女客不知怎么兴起,说要跟娘赌一把,娘赢了,镯子留下,娘输了,将店里一些个值钱的货物给她白白拿走。
    其实,那样看上去雍容华贵的妇人,总该不会为着钱物来赌。
    娘自也愣了,却答应了下来,也记不清用了一个什么赌具……骰子?却赢了。
    那个镯子真的留在了店里,女客笑,说娘是好运气。
    娘大喜过望,女客走了之后,抱着我亲了又亲,说原来,还有来钱这样快的一个法子,以后,仗着手气,总要让我过上了好日子去。
    后来呢?那个昂贵的镯子,再也不曾见过,想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娘输进去了。
    其实,现如今想想,那个女客,八成是可怜我那个眼神,想将这个对她来说不值一提的镯子送给我吧?可是又怕,这样的施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才好心好意,用了那个法子,名正言顺的将镯子留下来。
    是为着我好,大概怕伤了孩子的尊严。
    可是却让娘就此以为,她有了那样的手气,养成了妄图跟那次一样不劳而获的习惯。
    娘也是为着我好,她做什么全数是因着我。
    因着我。
    “为了他好”,现如今,我不是也再这样做着自以为是的事情么?
    “到了。”金豆软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这扇门后面,国师修了能通往了虚空界的一道们,那虚空界的原身,在元春子道长那里,出入在这里,万无一失。”
    “国师费心了。”我忙说道。
    “国师,”那金豆梗了一下子,低低的用只有在他身后的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为着跟花穗小姐有关的一切才这样费心。”
    我何尝不明白,我何尝不知道。
    甬路的尽头是一扇门,金豆拿出了一柄十分奇怪的钥匙来,机簧一阵子响声,门开了。
    那里面,可不是又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分明是在门内室内的,踏进去,却是没了脚背的芳草。
    这里花木扶疏,全然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金豆已经悄悄的退开了,赤面夜叉倒是带着我们走了进去,大咧咧的说道:“现如今,本公子便跟着沉吟住在了这个虚空界里面,岳母大人倒是能自己出门,一众人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这里,美好得不太真实。
    一栋很漂亮的房子大门开着,里面铺着整洁的地砖,花木扶疏。
    “哎呀。姑爷来了!”本来在那院子里面的娘听见了响动,自那门里迈出来,笑道:“还带了许多客人来!江菱,你出来,瞧瞧,今日可热闹了!”
    真的花穗,在我许久不见的那个自己的身上,笑盈盈的走出来了。
    赤面夜叉早迎了上去,大先生则躲在后面,抓住了我的手,有些个颤抖:“我就这样进去……”
    “爹若是可以,变作了中年人模样可好?”我低声说道:“但凡女子,可不喜欢自己比丈夫显老。”
    “说的是,怎地,这一点子我也忘记了!”大先生这才咳了一声,自我身后出来了。
    现在的这个大先生,全然是一副中年儒商的模样,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气度,可是两鬓微微有点发白,本来精致的下巴和人中,也生出了胡须来。
    大先生便是大先生,年华将去的年纪,看上去还是飘逸出尘。
    娘先瞧见了我,喜不自禁:“哎呀,这不是上次给江菱帮了不少忙的那花穗小姐么!快请快请,这么久不见,可是也怪想念的,诶,这一位,又是……”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是……”
    大先生的模样像是给人当场捉住的贼,两只手不停的交握住,又松开了,勉强抬起头来,可目光又实在不敢落在了娘的身上去。
    “青青……”两个字从大先生嘴里说出来,却是泰山一般沉重。
    这是娘的闺名。
    娘的眼睛里,有说不清楚的光芒流转着,喜悦,悲伤,惊诧……走马灯一般的穿行而过,半晌,娘方才张了张嘴:“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大先生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抿了抿嘴,自嘲的说道:‘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我现如今,老了……”
    “唔……”娘却像是这些个年来,眼泪也是哭干了的,却不曾见到流泪,只是半张着嘴,似乎还不曾从这个惊诧之中回过神来:“你……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叫人来说一声?”
    娘的手有些个慌乱,却是慌乱的在整理自己本来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这真是……这真是……”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
    我攥着手心,低了头,泪如雨下。
    “江菱!江菱!”娘突然大喊了起来,声音有些个颤抖,有些个变了调子:“你出来!”
    “来了。”我自己平素听惯了的声音响了起来:“娘,怎地啦?”
    “这个人……”娘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呼吸,还是十分急促:“是你爹。”
    “我爹?”真花穗一时愣住了。
    “是你爹,”娘的声音僵硬的不自然:“就是你爹。他,他回来了。”
    若是,现如今,我是我,我当如何?
    自小便被流言蜚语引导着,说那个爹如何的混蛋,始乱终弃,带了娘自那个舒舒服服的大宅院之内私奔,却又轻而易举的与旁人再次私奔,丢下了孤儿寡母,半世孤苦,什么事情,都须得自己独挑大梁,这些年,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咬着牙过来的。
    其实,大先生在以为最爱之人因着自己妖的身份,下了那样狠手之后,肚子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他在不信情。
    我若是不知道那些个姥爷从中作梗的,让大先生遍体鳞伤的过往,可能会愤恨,会对这个薄情寡义的爹破口大骂,甚至会不由分说的将他赶走,让他踏出家门一次,就一辈子也莫要回来。
    其实,我小时候幻想了很多次,如果爹回来,我会怎么样?娘总是说,你爹,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也会跟旁人的爹一样,将你架在了肩膀上够高处的果子,跟着你在胭脂河边跑跑跳跳的放风筝,在你穿着一身大红衣衫风光出嫁的时候,背着人,偷偷捏两滴眼泪……
    可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还是没回来。
    等到了娘两鬓有了白发,我的个头,超过了娘去,习惯了不曾有人帮着遮风挡雨,自己便知道要自己撑伞了,这也好。
    关于他,我和娘心照不宣,自打我过了十二岁生日之后,就再也不曾提过,可是今日瞧见了娘的这个模样,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在等。
    那样高调的跟邻居说:“我家江菱现如今有本事了,接了我去享福。”
    大概,也是怕爹哪一日回来了,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往何处去寻?
    她信他,终究会回来。
    见了他,第一件事,也并不是问当年如何,而是将女儿叫出来,告诉她,这是你爹。
    我终于明白,这些年的苦等,竟然没有恨。
    四个人面面相对,却都不知道,自己要摆出来一个什么面目,说出来什么话。
    我却打心底的笑了。
    团圆。
    “夫人,我跟夏先生,也是机缘巧合一个相识,夏先生满下里打听你们母女的下落,正问着了我,我这便多事,也没来得及差了人来送信,便紧着将夏先生带了来了,”我清一清嗓子,先笑了出来:“真好,一家子,团圆了。”
    娘点了点头,仔细的端详着大先生:“你……可不是也老了么……”
    大先生重重的点了点头,勉强笑一笑:“人,可不是都得老的么!”
    “可是你,不是人罢?”娘抿一抿嘴:“你的事情,作为枕边人,我如何不知道?只是当年你走的匆忙,我不曾来得及跟你说,其实,我并不介意,可是你却那样……你是怕,我会嫌恶你,害怕你,才匆匆去了的罢?这真是……我也想瞒过去,假装不知道的,偏生,又有了这样的误会。”
    可不是,又一个“为了你好”。
    大先生攥紧了拳头,重重的点一点头:“也是我……也是我不曾把话说清楚了,瞒着你,有什么意思……夫妇之间,本也应该无话不提,我倒是……”
    “你好歹记挂着我们,回来了就是了。”娘笑道:“不过,你这一次回来……”
    “这次回来,我不走了。”大先生泪光闪烁,嗓子也哑了下来:“再不走了。”
    “那就好。”娘还是跟一个少女一般,居然带了点羞涩似的:“闺女这就快要成婚了,我总还有点遗憾,觉着没有父亲主持,要比旁人委屈了,你来了,这可不就是大好的,待到了他们成婚,你可以……”
    大先生一个箭步,将娘拥在了怀里,泪眼滂沱:“对不起……对不起……我如何,能不相信你……”
    “哎呀,这么大岁数了,当着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娘忙推开了大先生,满脸通红:“落一个老不正经的给孩子们笑话,我可不管你!”
    大先生却是破涕为笑的样子:“是是是,我,我不好,我再不会这样做……”
    “你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边哭边笑,老猫撒尿!”娘掌不住笑了。
    连我不知不觉,也笑了。
    真的花穗望着我,走过来挽着我的手,低声道:“这其中,一定也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吧?”
    “自然。'我望着往昔的那个自己的模样,道:“曲折的,比咱们还要厉害些。”
    “原来,竟然是岳丈大人!”那赤面夜叉这才回过神来,先重重的拜了下去:“小婿,小婿先前,实在是多有得罪……”
    “不知者不怪,”那大先生居然还真是一副长辈的做派,对那赤面夜叉说道:“江菱,给你照顾的周到,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大先生心内,现如今,有了两个女儿啊。
    多好。失而复得,还是好事成双。
    那真花穗低声道:“大师哥不是素来跟你形影不离的,我听公子说,你们前些个日子,也定了成婚的日子了,可是遇上了国丧推迟了,现如今,国丧快过去了罢?”
    “恩。”我点一点头,笑道:“大师哥……大师哥的事情,我以后跟你说,现如今,他可能有点不大方便。”
    “是啊,还要守护太清宫,还要继任掌门,想必忙的很。”真花穗亲亲厚厚,十分诚恳的说道:“以后,太清宫,大师哥,和我爹,便托付给你了。”
    我点点头,笑道:“一定,不负花穗小姐一片心。”
    “对了,那更魂器现如今怎么样了?”真花穗道:“睚眦大人,可不好惹。”
    “我正在想法子。”我低声道:“现如今,朝廷不惜一切代价,想将更魂器据为己有,才让陆星河保管的,我想着,寻一个因由,让朝廷放弃了更魂器,好还给了睚眦大人去,不过,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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