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人跨出了半步,外套的帽子遮住粗獷男人的脸色,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像是地狱来的使者,即将把她抓去严刑审判。
    「爸……」头皮一个发麻,她颤抖着声音。
    敢情是,方才医院外那悬疑的脚步声,并不是她听错了。
    「呃……伯父……你好,我是岱娣的同事,她……今天比较晚下班,我只是送她回来而已。」纪禾菲犹愣怔中,支吾地解释。
    那人若是罗岱娣的爸爸,会不会怀疑他这么晚还跟她在一起的企图。没能好好拜过码头,也总该先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的惊吓不亚于罗岱娣。
    没有任何回应,难不成女孩的家长非常生气了?
    她只应允让他照顾,却没有承诺正式交往,这两、三个月的相处,似乎自己的错觉让他得意忘形了。可他只是想要表现绅士风范,不知是否也给罗岱娣带来麻烦。
    「那……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掰掰。」为了不让她太过困扰,或许他应该先行离开比较好。
    「掰……」罗岱娣声若蚊蚋地回应,纵然心里害怕,却也是自己的家务事,还是只能留给自己处理。
    听着纪禾菲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暗巷里的男人迅雷不及掩耳直直衝到了罗岱娣眼前。柔弱的小绵羊,遇上了幽黯森林的大黑熊,实实倒退了好几步。
    「你说你到底把你妈藏到哪里去了,甚么时候出院的!还有你弟和你妹呢?呵?」他扯近她的衣襟,恶狠狠地在她耳际咆啸。薰天的酒气,直扑她的脸上而来,叫她心脏揪紧地想要呕吐。
    「他们已经去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他们的。」硬脾气的小女子鼓足了勇气,眼睛眨也不眨地怒视着男人。
    她不该害怕的,既然决定要保护母亲,让母亲远离这个混帐,她就要能担起所有的责任。
    「啪!」一个火烫的熊掌甩在她耳光,嗡嗡嗡的鸣声便似回音环绕在脑袋瓜,左耳就像被淹入不见光影的深海沟,刚下班尚未拆卸的包头也披散如乱絮。
    「贱女人!和你妈一样贱,呵?」
    粗暴醉汉的手下未稍停止,再次揪紧她的前领,将她的身体逼向漆黑的墙角,差点儿连脚尖都搆不到地板。
    「啊!你要做甚么?」她尖叫出声。
    「很厉害是吗?找了律师诉请离婚,还保护令?现在有种还把他们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养这个女儿是来咬我布袋的吗?」
    浓浓酒味醺得她眼睛发胀,脑袋发昏,可她仍旧不想退缩,硬将恐惧化为了怒气:「你这个人渣,还算是爸爸吗?你简直就是恶魔,三不五时就喝酒,还跑去赌博以为我们不知道吗?赌输了才回家找妈出气,我们也都是你的出气筒,从小到大造成我们多少心理创伤,你以为只要拿钱把我们养大就了不起吗?我寧愿这辈子没有你这个爸爸,废物!这次还差点把妈打到命都快没有,这叫做杀人未遂你懂吗?」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一双大掌立马掐住她纤细的颈子,深深地凹陷在红色的爪印之中。罗岱娣一息无法喘过,只能无力地反握住男人的手,痛苦地瞠目张口。
    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她不敢想像,但是怦然鼓躁的心跳少了氧气的支持,就快要逐渐耗弱衰竭,视线也开始模糊。
    颈子乍然一松,她身前雄伟的暗影已被推离,罗岱娣双腿一软便摔坐在墙边。
    「放开岱娣!你是要做甚么?」震怒的男声,划破寧静夜空,高楼上几个窗户悄悄地开啟,透出微薄亮光,犹如窥视的眼睛,肃静地望着暗巷中的一切。
    失去意识前一秒,竟又能恢復喘气,她欣喜得一滴眼泪便骨碌碌滚下。看见挡在她和男人之间的背影,罗岱娣虚弱地喊声:「学长……」
    高大男人方被推甩出,撞上了垃圾子母车,还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再回过神看仔细,下一秒便像发了狂的野兽,猛衝纪禾菲撞来。纪禾菲摆起防卫,蹲低一个横踢扫腿,男人又踉蹌地滚了一圈。
    不信邪的男人,急喘着爬起,站直身体扭扭肩臂,蛮暴地备好一拳挥来。纪禾菲又是镇定如山地弯下腰背闪过,随即左右两个回旋踢出,男人应声又再次摔向垃圾子母车。
    罗岱娣不安地抱着双臂,却目不转睛盯着一幕幕的动作武打片段,尚且不敢确定,这两个男人,真的是她认识的人吗?
    垃圾子母车旁的男人这次终于没有爬起,像隻战败的土狼,蜷曲着身子闷声地呻吟。
    「赶快给我滚!敢再来我就立刻报警!」
    纪禾菲斥喝一声,看着男人吃力地连拖带爬离开暗巷,才卸下警戒,回头坐到罗岱娣身边。
    「学长……谢谢你……」
    他额上汨出沉沉汗珠,歪着脖颈看着她,浅浅地露出右侧虎牙。
    「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头……」她低下头,细声地问。
    或许,早该告诉纪禾菲家中的这些枝微末节,想必他心里此时应该有解不完的疑惑。
    「我刚刚要走的时候,就是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儿怪,然后骑到一半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转头回来,竟然就看到你爸……那个真的是你爸爸?」纪禾菲深深结起眉头。
    她点头噘起唇:「你反应还真迟钝,差一点我就……」嘟噥一声,嘴角却掛起微笑。
    「你爸……常常这样吗?」他语带保留地问。
    「嗯,我爸以前只要喝了酒,回来就是打我妈,有时也会打我们,可是通常都是我妈挡在前面。最近这一次,居然还把我妈打成重伤,住院住了两个多月。」
    说穿了,也都是酒精害人。其实,很小的时候,父亲还算对他们不错,偶尔会开着工地用的大货车载着他们出去玩,但是十多年前经济不景气,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开始染上酗酒习惯,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你妈现在?」
    「我存了一些钱,前一阵子把我妈和我弟妹送去美国了,我爸找不到我妈很生气,才会来找我算帐。」一声声的抽咽,便再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楚,「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爸爸?」
    她问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虽然俗谚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的家庭不宽裕却也向来和乐美满,但有时候这社会上还是有些遗憾的事实,就像那些不幸的新闻事件那般,令人无法想像。他只是不知道,那样的遗憾居然就发生在身边的女孩身上,满溢的心疼,让他深深叹了一大口气。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他轻声问。
    罗岱娣猛力的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只是……好累,刚刚被这样一吓,全身都没力气了。借我靠一下……」她闭上眼睛,将头轻轻地依在他肩上,淡淡橘子洗衣精的味道沁入鼻腔,有种被疗癒的感觉。
    「嗯……」
    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稳住她所倚靠的肩膀,抽出长裤后口袋的手帕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手帕,没有拿来拭泪,却只是紧紧捏在手中。
    连续几个重重的深呼吸,似乎心跳也约略平缓了一些。罗岱娣抿抿乾涸的嘴唇说:「喂!我现在心情真的很不好,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天上飞一飞?」
    纪禾菲一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蛤?飞一飞?」
    「是呀!就飞一飞我的心情应该就会比较好了。你是superman吧?别再骗我了。」
    「欸?什么?superman?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他皱起眉揪起了眼,又搔搔头。
    「平常工作像个小职员,藏身在都市里,可是女主角有难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然后带女主角到天上飞。不是这样吗?」罗岱娣嘟起小唇。
    「呵呵!呵!你电影看太多了。」纪禾菲瞠着眼,不自觉笑了出来,轻戳她光洁的额庭。
    「我只是小时候学过跆拳道,黑带的,二段。」他解释道。
    能够及时发觉不对劲,回头来找她,真是太好了。
    「黑带二段耶?这么厉害!」她抬起头,萌达达的眼神彷若注视着偶像明星。
    纪禾菲笑意掩不住,臊红了脸颊,还微微带点儿得意,「也没有很厉害啦!只是对付醉汉绰绰有馀而已。」
    「真好,那我可以一直依赖你吗?」
    「当然可以啊!」他靦腆地回应,「不过,你这样住这里,会不会不太安全。」想到女孩一个住在这里,又必须常常轮替夜班,便让他忧心忡忡。
    「可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思忖了数秒,语带犹豫地说:「呃……不然就……先去我那里好了……我的床……」
    罗岱娣突然直起身子,鼓着腮帮屏息地瞧过来。他顿时突然警觉,嚥下一口焦躁,连忙急急澄清:「我的意思是,我的床给你睡,我睡客厅,我租的套房客厅和房间是分开的,房间门可以锁起来,所以你不用担心……」
    「没关係!」她咬咬下唇,促狭的瞳眸,透过大楼前的街灯,闪耀如星空的晶亮。
    「啊……欸……」他緋色的面容,早已胀红地更甚醉酒男子。
    如果她真要挑逗,他可是绝对招架不起。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睡客厅没关係,你睡你自己的房间。」
    她轻柔婉转的声音,是温煦的和风,撩动他无所遁形的爱怜。纪禾菲像是被催眠一般,呆茫地点点头:「嗯……随便……都好。」
    「谢谢你!」
    他或许真的不习惯这样被她正眼直视,赧然地避开目光,还在思考该把焦点落向何处。
    她伸出顽皮的手,摘下他的眼镜说,「其实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凑上的小嘴,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划过,是她由衷的感谢。他这会儿真的完全被催眠,木头一样地静止,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寧静的片刻,让一叶无助漂流的叶子,寻到停靠的湖湾,却还不知另一个危机深漩,尚在看不见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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