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过手术排程表,他瞬时瞪大了眼,再仔细瞧一次,那出现在排程里的医师名字让他的呼吸暂停了数秒。
    她回来了,而且又回到这个医院,是吗?
    「姚典娜」三个字是多么熟悉又陌生,不止在手术排程表,也出现在医院的电子公告墙,以及网站的首页介绍,还有一张微笑甜美的特写照片。澳洲墨尔本大学硕士毕业,墨尔本医学中心研究医师,专长:听力治疗、耳膜成形术、鼻中膈弯曲、睡眠呼吸中止……。
    在岁末的最后一场婚宴里,才真正第一次看到她回国后的样子,长版米色呢绒大衣随性地开着襟,大衣下是一席平肩的淡紫色及膝洋装,脚上踩着时尚高雅的米色高筒长靴。大波浪的蓬松捲发染成了醒目的红褐色,批垂在肩上,让颈部延伸到锁骨的弧线淋漓尽致地散发诱人嫵媚。薄薄上着淡妆,透着很久没晒到太阳的白皙,肌肤看起来仍像他初认识她那时一般吹弹可破。而比起过去的纤瘦,多了一些结实而玲瓏的线条,退去骨感,增添的是成熟性感的韵味。
    当日的新娘,是杜鑫评去年曾带过的实习医师,毕业后即应徵上了耳鼻喉科。远隔着五,六张宴桌,坐在一群耳鼻喉科医护同仁之间的姚典娜,举手投足,一顰一笑,对他来说依旧都是如此耀眼,女神一般的存在。
    曾经在数不清的平凡生活里,习惯有她陪在身边时的日常,忘记了最初倾慕曖昧的感动,是如何地被浪费了。如今彼此的距离,却像是硬生生地阻隔着1道再也跨不越的墙。
    婚礼进行没多久,看见姚典娜从座位上起身,他假装不在意地低头啜饮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绿茶,心里却波涛汹涌般激盪起来。这样的悸动,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再出现,他站起身,淡淡地对身边的女人说:「我去洗手间。」
    鬼迷心窍的是无法控制的脚步,远远地跟着她,便来到女化妆室门口。大脑里来回翻搅了千遍万遍,仍然找不到再次面对面时,该用什么话语起头。眼角一抽,忐忑的心情让他忍不住双手颤抖,等待的时间像恍惚而漫长的一个世纪。
    看见她终于又出现,墨黑弯翘的羽睫下,抬起的眼眸有一闪即逝的惊讶。当她抿着唇,却若无其事地,如同陌生人一般迎面走来,他的喉咙竟哑了。
    好不容易在她错身而过的前一步,杜鑫评乍然开了口:「甚么时候……回来的?」
    姚典娜停下脚步,斜着颈子,挑起了柳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怨、甚至找不到半点波澜的面容,就让他每一个呼吸都是如此剧烈地从心口上刨刮。
    「那时候……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接?」心虚如蚊蚋般的声音,不敢表露些甚么,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而她反覆练习了好久的表情,再也无法淡然地坚持。
    这个男人,此刻是要对她兴师问罪来的是吗?
    他凭甚么?
    姚典娜瞠大了眼睛,嘴角拉起一个訕笑,蛮不在乎的眼神半瞇着回应:「因为我想不透,已经决定结婚的人,还干嘛打电话给我?」
    「不,那时候我……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回应。」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平心淡气地说:「你等得还真久,三年?三个月?」语气停顿两秒,禁不住莞尔:「还是三天?你算过我等你多久吗?」
    「娜娜……」
    「现在说甚么都没有用了……」一步跨出,就在交错瞬间最接近的距离,她在他耳畔丢出低声的揶揄:「除非你想搞个婚外情。」
    杜鑫评回身一望,不敢相信,这是她口中对他说出的挑衅,但他却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是的,他有罪。揹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却还一直对旧情人念念不忘,期盼再次见面,甚至目光贪恋着让他悸动的身影。
    红褐色捲发瀟洒地飘盪而过,最后只是扬来一句:「呵!不过……就算你想,我可没兴趣奉陪。」
    为何她竟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泰然自若?现在的她,可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她吗?
    让人见不到一丝情绪的起伏,这女人的理智简直超乎他的想像。
    再回到席坐上,今日台上的主持人,正是开刀房的大嗓门雅惠大姊,号称开刀房的一朵圆仔花。八面玲瓏的社交能力,让她在从别的医院跳槽到医学中心不到三年时间,便晋升为开刀房的小组长。
    「恭喜今天接到捧花的,是我们医院耳鼻喉科最有身价的姚典娜医师!我们请姚医师上台好吗?」
    幸福的传承似乎是婚礼中的经典仪式之一,只是姚典娜再怎样也想不到,三秒鐘前适才回到座位上,一转头那一束鲜红的玫瑰,便由空拋降,落到她手里。
    犹如手术刀下泛开的血跡一般刺眼,突然让她一愣。曾经最爱的红玫瑰,而今却是心里最沉痛的伤。
    身旁一眾羡慕地尖叫着的女孩,催促推挤着,她才回过神来,露出靦腆的笑容,走上婚典的舞台。主持人喜孜孜地拉着她,走到新人旁,便直白地问:「娜娜医师,请问下一次是不是要改喝您的喜酒了?」
    在这样的场合里,周遭尽是年轻美丽,穿着得花枝招展的妹妹,像她这样一个都快接近中年的老熟女,要算是稀有动物了不是?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心疼,那就让自己当个小丑又何妨。
    「呵呵!我的真命天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反应敏捷的主持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方向一转,便又是妙语接承:「那这束艳红的玫瑰捧花,就祝我们娜娜医师早日找到好男人,让今天的捧花可以顺利完成传承幸福的任务啦!」
    幸好这雅惠大姊,在医院里的年资还不算长,而医院里的员工汰换之快速,也如物换星移一般,所以知道他们俩曾经的过往,也不过区区几个资深的前辈。尷尬话题藏在少数几个老面孔心中,不会有人白目地提起。
    「我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好男人,你要帮我介绍一个吗?」姚典娜一句话刻意拉高了声音,像是在对谁呛呼,却又向台下的所有注视的眼光绽起曖昧而灿烂的笑。
    杜鑫评再度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想要搜寻她眸中关于情绪的任何讯号,只是她仍旧看也不看他一眼。
    「姚医师竟然说这辈子还没遇过好男人,在场的单身男士们,听清楚没?你们觉得服气吗?不服气的就让我们娜娜医师看看,甚么叫做好男人,意者等一下赶快来后台找我排队报名啊!」
    远望着姚典娜站在台上,配合地高举着新娘丢出的捧花,陪着婚典的主人家和全场嘉宾开心地笑。杜鑫评手里的无糖绿茶竟像一杯烈酒,猛然一口下肚,迷不昏、醉不倒,却只有入喉的苦涩。
    她以前不是说过,最讨厌许多女人像这样,一副寂寞难耐的样子,在大庭广眾前大肆喧嚷徵婚?可现在的她,身旁是幸福洋溢的新人,一併站在婚典高台上,如同拍卖会上的骨董,被主持人当眾叫卖,心里不知滋味如何?杜鑫评实在不敢想像。
    好想、好想,跑上台去抓住她,带她奔下台阶,穿过人群,走出婚宴的礼堂。就像当初他在那一场圣诞晚会结束的一刻,紧握她的手,和她一起逃离人群的注目。
    可是现在的他,早已经失去资格。
    「欸!那个是……她回来了?你的旧情人,什么时候回来的?」身边响起朱习菈轻盈的嗓音。
    「我也……不知道。」杜鑫评低下头,脸色晦暗不明的敷衍回答着。
    但朱习菈似乎有意勾动他的痛觉神经,眨着萌萌的大眼:「觉得后悔吗?」
    「后悔什么?」他下意识地摒住了气息,纵然他早就知道她究竟想说甚么。
    「后悔结婚。」她靠近他的耳边轻呼着热气。
    短短四个字,直接而尖锐地刺进他的胸口。让那一直隐隐作痛的地方,开始剧骤地被挖出一坑大烂疮,一寸一寸溶浸腐蚀。
    「呵!」
    后悔吗?后悔又如何?就像姚典娜说的,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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