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来?
    照慈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当然是来干你。
    恶劣又粗俗的话最终被咽下,她言笑晏晏:“表姐想观音奴了呀,观音奴不想表姐吗?”
    崔慈没有回答,停下脚步。
    她向太行和长白招招手,让他们上前来:“他们也想你了。”
    他二人只好躬身向崔慈行礼,唤了声:“主子。”
    崔慈摇头:“我早就不是你们的主子了。”
    “好吧,他不认你们,那就不要自讨没趣了,等在这里,不许跟上。”刚刚还春风满面的人立马消散了笑意,语气阴沉。太行和长白习惯了她的做派,并不在意,只退到一旁。
    她又当作无事发生,凑到崔慈身边,衣袂擦过他的僧袍,飘散一股乌木香。她抬步而上,走出几步,察觉到崔慈没动,便在高处回首看他:“禅师,跟上呀。”
    日头高起,山岚散去,暖阳钻过林木,投下斑驳光影。崔慈逆光看她,眯了眯眼,看见她那双浅淡的琥珀瞳几乎映照金光。
    他只好跟上。
    照慈一路上都在和他东拉西扯,问问这是什么树,问问那是什么花,问问栖寒寺的饭好不好吃。  他若不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在北地都没瞧见过呢。
    白塔共七层,呈四角形,是大盛最负盛名的密檐式佛塔之一。崔慈领她进去,并不像知客僧那般周到,他并不为她讲解每尊佛像是哪位尊者,只让她自己观摩参拜。
    爬到六层,顶上供奉着尊者和历代住持的舍利,崔慈也进不去,两人便没有再走。
    照慈停下脚步,从窗户眼眺望出去,看见群山连绵,看见江河奔涌,目光最后又落到了那座大悲阁上。
    她喃喃地说:“羡青山有思…”
    崔慈站在暗处,闻言没有说话,只低头抚平自己的僧衣下摆。等了她片刻,见她仿佛回神,才走过去说:“走吧。”
    方才被他整理好的衣角又被人扯出褶皱,他没有回头,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山风吹过来:“可是观音奴,我真的很想你。”
    崔慈背对她站着,两人谁都瞧不清对方的神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你不该来。”
    身后那人急了起来:“我只是想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你不告而别,一个口信一封信都没有…我…”
    观音当然不为所动,这些俗世的小情小爱仿佛向来不在他眼中留下痕迹。他听见自己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样不好吗?你得到权力和地位,我也能追寻我想要的。赵辞,你知道的,这样最好。”
    照慈可能哭了出来,他听见了被竭力压下的呜咽声,衣角处仿佛有千斤重。
    下一刻,他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照慈把头埋在他暗藏着蓬勃力量的背脊上,晕染开一片湿润。
    照慈胡乱地开口,嘴唇擦过他的粗布僧衣,声音有些闷:“不好,这样不好,我还想要你。”
    他或许可以挣脱开她的双臂,可他并没有动,只是平静地指责她:“那样就太贪心了。”
    她在他脖颈处摇着头,泪水沾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知能不能滴进他的心。她轻声说:“我不贪心的。你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但我也想要你有最好的。”
    “你未必知道这对我来说不是最好的。”
    “才不是呢,你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人…”
    照慈并不讲道理,崔慈也没有想要和她讲道理,他沉默地等待她自己平复。
    半晌,她微微松开手臂,把脑袋架上了他的肩头,唇齿间的暖气吹到了他的耳廓上。
    她问:“至少,让我陪你一段时日。看到你过得好,我就走,好不好?”
    崔慈心想,这个比他可怜多了的人,怎么会自以为是的要反过来操心他呢?这两年,他也会偶尔听到她的消息,说的皆是她如何举步维艰又步步为营地培养出了些许自己的势力。可这远远不够,并不足以让她保护好自己。
    照慈听他久不回应,慢慢把手放开。
    “好。”
    终究是欠她太多,他怎么可能再拒绝一次。
    于是他又被拉进了温软的怀抱。
    崔慈皱起了眉头,这怀抱,竟不如旧日滚烫。
    *
    太行和长白看见从白塔出来的二人仿佛恢复了往日熟稔。但又同往日很不一样。
    照慈一路上和他絮絮叨叨,问着他这两年走过了哪些地方,看到了什么美景,吃到了什么美食,遇上了什么美人。
    崔慈并不一一回答,若是他确实有故事可以说,便概括性地说上两句。
    在王府里的崔慈并不会这样。照慈从小到大都是个话很多的人,日日被绑在崔慈身边,也只好整天对着他东扯西扯。
    当时的他在物质上分外纵容照慈,凡是她想要的,崔慈没有不给她办到的。也仅限于此。
    他经常可以一天下来一句话都不回她。久而久之,照慈也学会了自言自语。
    其实崔慈现在也不是很想回应。但是身体康健的人总不像他曾经那样充满怨气,行过千里路的人亦多了几分平和,是以他也愿意和她正常交流。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栖寒寺里头,香客和僧人并不在一处用饭。
    照慈本想跟着他一起去五观堂,瞧瞧他日常的饮食,但崔慈不肯,只说一是五观堂里的素斋有定量,二是突然带她去,怕旁人起疑。
    她拗不过他,便说同她回客堂一道吃饭,待到午休时分,由他再领着她四处走走瞧瞧。
    崔慈不好再拒绝。
    恰好往前头去的时候遇上了知客僧,见知客僧行色匆匆,照慈主动问了一句是否有什么地方她能帮上一二。
    知客僧感念她的古道热肠,但也就是新提拔上来的小僧对林家每年的水陆道场的章程不够了解,出现了许多纰漏,知客僧也被牵连。
    照慈见状,状似随口提议:“我等还要在此地叨扰些时日,禅师不得空,不如叫这位恒净小师傅作陪吧。”
    知客僧倒觉得这个提议确实不错,后日林家的人也要住进栖寒寺来,他们实在分身乏术。他面露迟疑:“只怕恒净无矩,惹您不喜。”
    她笑着摆手:“本就是我耽搁了小师傅修行,何谈无矩,禅师只管放心去。”
    双方客套好,崔慈眼下就是一个小弟子,也没人会征询他的意见,此事便顺理成章地定下了。
    知客僧离去,照慈向崔慈挤了挤眼。
    崔慈既然答应了她可以留些时日,便也随她安排,他本身也没什么所谓。
    走到客堂,九华上前行礼,同太行他们一样,叫了声照慈世子,却叫崔慈主子。
    她笑容不变,只立在旁边,又听了一遍崔慈同样的说辞。
    待这新主旧仆的戏码演完,太行领崔慈先进去落座。她看了九华一眼,九华会意,上前回禀:“山下有信来,五台去了。”
    她眯了眯眼睛,未置可否,自己也跟着进门。九华立在原地目送她,良久,叹息一声。
    江南吃食较之北地本就相对精致,栖寒寺的素斋亦闻名大江南北。
    栖寒寺擅长以素胜荤,知客僧觉得让崔慈作陪已是怠慢,便吩咐伙头僧给他们准备的吃食要更加上心。眼下上来的菜都是一小碟一小碟,栖寒寺最出名的素鸭、红梅虾仁、翡翠蟹粉等都呈了上来,每碟也不过几口的量。
    每人又上了一碗罗汉素面。
    食不言寝不语,崔慈看似吃得不紧不慢,片刻过后却也全部清盘。
    照慈犯了难,她面前的素面已经用了小半,其余菜肴一口未动。
    崔慈看她朝窗口探头探脑半天,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是他不耐的征兆:“怎么了?”
    她睨了他一眼,又飞快垂眼,低声道:“吃不下了。”
    崔慈微微皱眉,没有言语,却把她面前的碟子放到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地吃完,出乎意料的,连她那碗吃过的素面都自然地吃完。
    照慈便托着腮,笑着看他吃,心情颇好的模样。
    午休的时候,照慈软磨硬泡着叫崔慈带她去看看他的住所。
    崔慈未正式剃发受戒,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只是住持见他有缘,才允他一道修行。是以他也住在居士寮房中,和照慈离得很近。
    照慈随他走进去,是很普通的住所模样,分外整洁,没有多少私人杂物。
    崔慈取了个杯盏正在给她倒茶,却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巨响,他动作顿住,快步往里走去。
    里间的圆角柜此时被打开,随意塞在里面的衣物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铺了满地,照慈正满脸忐忑地站在那堆东西旁边,目光游移不敢看他。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我还是很好奇,你每次是怎么打开的?”
    *
    夕阳西下。
    照慈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下午的时候,崔慈同其他人一起去耕作。她便在田埂上找了个木桩,坐在一旁看书,太行站在身侧替她打伞,过了会儿长白还拿来了茶水和水果。
    照慈想到崔慈不时直起身子看向她的眼神,轻笑出声。
    啧,观音奴啊…娇生惯养的小世子,说什么在这儿过得很好,可他那眼神分明在埋怨她,说要叫他过得好,怎么都不给递上凉茶。
    十二月轻巧落在身边,山风穿堂而过,他给她披上一件罩衣。
    “我不太明白,你找他要做什么?”
    照慈拢起外衣,面庞似被山霭笼罩,在一片模糊中淌出阴冷。
    “我来讨债呀。”
    “…讨什么债?”
    “我们这位琉璃郎,可真是七窍玲珑。府兵和辽东军那半块虎符都不知道藏在何处,竟真好意思说他把一切都给了我。”
    十二月从不知道此间内情,听到这话倒吸了一口气。
    照慈侧首看他:“你以为他愧疚什么?过往把我拘在王府的十二年,他觉得已经用钱财偿还,根本就是银钱两讫。”她复又看回夕阳斜照青山,语音悠长:“他愧疚的是,我的未来。”
    十二月想通其中蹊跷,有些难以置信。燕王身故已久,王妃曾请旨让崔慈承爵,但今上只说崔慈体弱,军务繁杂,不如待他修养好。
    崔慈是要让她探路。
    十二月盯着她,问:“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
    照慈嗤笑出声,一扫先前的沉郁,换上那副灿烂的笑面:“行兵,最忌轻敌。燕王府不把我当人看,这才是我的优势。”
    她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撒娇般地晃了晃:“我同你的心上人对上,你帮谁呢?”
    十二月看着她沉默良久,最后握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
    *
    或许是佛门清静地,本就夜夜做梦的照慈,今夜梦里都是些久违的东西。
    岩壁间开凿出的洞窟里,四处都是火光。那火光一圈一圈地围绕,像是一个圆形的迷宫。迷宫的正中间有一处高台,从地上伸出五根铁索,五根铁索锁住了幼童的四肢和脖子,让她只能在高台上或坐或立。
    火光之间,有数不清的人匍匐在地,全身赤裸,三三两两地交合着。照慈抬眼看去,看见那一对一对的人都有着各自相似的脸孔。身下性器吞吐,肢体却不受控地探到烈焰之中,火舌舔过,立刻留下狰狞伤口,填满情欲的呻吟却声量更高。
    照慈居高而看,恍惚间只看见蛆虫扭动。
    忽而在高台之下做得正欢的人站了起来。
    那女子满面潮红,把两个泛出紫黑色的阳具从花穴和菊穴中拔出,用力一推,原本夹着女子的两个男子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砸出闷响。淫液四溅,飞出的或白或黄的液体点点滴滴撒到了高台上。
    她脸上带着诡异的餍足,身上的血痕和烧伤密密麻麻。随着她的动作,就有新鲜的血液或是恶臭的脓液流出。她仿若未觉,拿起放在高台上的一碗东西,棕褐色的汤药里还有固体沉沉浮浮。一饮而尽,又满怀虔诚地挑起那固体,纤维奇怪,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绝世珍馐。
    照慈忽然觉得饥饿难耐。
    她低头看去。
    啊,原来这是她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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