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尤万被简德赶出病房。简德不愿再见到他,医生便不让他进来。医院成了她的避难所,人生十九年最安全的地方。
    尤万无法来看望她,这几日可以进出她病房的只有简凌。人人都说患难见真情,自幼对她恶语相向的简凌竟然肯屈尊降贵看望她,买了很多她喜欢吃的东西。
    “医生说忌荤腻。”简德皱眉。闻着波波肠的味儿她就难受。
    “爱吃不吃。”简凌夺过简德手中的塑料盒,把奶茶扔给她,自顾自品着波波肠的味道,边吃边说:“你胆子够大,敢把尤万拦到门外。”
    “他理亏。”简德眨眨眼,道。
    简凌看她鬼灵精的样子,大觉她比以前之不同,“你和尤万那样的人还讲什么道理?他没打死你算你幸运。”
    “不是我同他讲道理,是他同我。”简德纠正她。“我在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简凌冷哼:“自作多情。刚没了孩子,当心把自己赔了进去。”
    “这个孩子本来就留不住。Doc.Lau一早就提醒了我。”
    简凌皱眉,更是心惊。简德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不过这是好事。以往的简德弱不禁风,和林黛玉似的,现在的简德倒是真的病了,但又很刚强果敢。
    简凌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惹尤万生气?”
    “撞个运气。走便走了,更好。如果没有走掉,也不全是坏事,正好掂量一下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之前和黎俊明那样。”
    简德最爱自己,最知道如何让自己好过。她无心沉醉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睁眼醒来的那一刹那便在谋划以后。正如同尤万所说的,女人没了还可以再有,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于她也是一样的。只要她这条命保住,总有一天会碰到真正爱她的人,总有一天会生下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你倒是乐观。”
    “不乐观不行咯。”简德说。鬼门关走了一回,她好似活明白了。“尤万同我说,你把何美琦关了起来。”
    “是啊。何美琦什么都招了。说她故意知情不报。”
    “说起来她倒也算是个可怜人,当我跟班这么多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是她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妄想一日飞上枝头成凤凰。谈何容易?本港七百万人,岂能轮到她?妄图通过男人一步登天,这薄扶林是白考了。”
    “她课业还好。可惜心思用错了地方。”
    “你猜我会把她怎样?”简凌忽然来了兴致,“是刮花她的脸呢,还是扒掉她的皮?”
    “无论怎样都好。其实你知道,错不在她。”
    “错当然不在她。”简凌玩儿着新做的指甲,透明色甲油加珍珠贝,正统名门千金。“错都在你们。她是牺牲品。不过我就是想搞她。我们简家的人喜好风月游戏,干她何事?轮到她指手画脚了吗?最烦这种趁乱就过来插一脚的闲人。”
    “行了,你开心就好。”
    简德打了个哈欠,头歪在一边。简凌爱和恨都坦荡直接,却也心狠。何美琦的日子恐怕生不如死。
    “对了,你和你老豆讲,我要去新日报工作。”
    “你有病吧?”简凌头也不抬,“耀日报和我们家关系好,你若想寻份差事,去什么新日报?你知不知新日报一直是中立派,我们不好控制的。“
    尤万说的话并不作数。他依旧会来病房,不过是晚上。那时简德已经睡着。
    简德睡得很香,但开门的声音还是传到她耳朵里。她对尤万对脚步声太熟悉了,有多少个日夜她曾数着他的脚步声,祈求他到来?
    她想起以前的那种心情,可现在审视一番,又觉得陌生。
    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简德想。那时候她爱上他而不自知,活在期待爱情的希望中。
    一双温热的手爬上她的脸颊,她动了动,翻了个身。尤万愣住了,待她均匀的呼吸声再次想起,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硬,如果不细心梳理,便会炸成一片乱蓬蓬的样子。他听过一个说法:女人的头发即是女人对性格。以往他不以为然,还暗自庆幸“这样刚烈的女人不都被我征服了吗”,而今才发觉简德从来没有屈服过。她不过是假意逢迎,伺机在暗中给你一刀,让你痛苦,让你流血。
    白日他仍然是一掷千金潇洒自如的万哥,死了沉玉娇,又伤了简德,就这样也挡不住他去外头寻欢作乐。人人都道万哥果真是万哥,儿女情长就是儿戏,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一个女人还不如一个马仔重要,他是能过美人关的英雄,日后必成大业。
    可唯有深夜,他才知道魂牵梦萦是什么感觉。他会幻想他和简德那未出世的孩子。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一种感情,边叫你受伤边叫你甘之如饴。沉玉娇死时他不觉得,那不过又是一条死在权斗下的生命,可是当简德温热的血淋在他手上,他就像摸到了火舌一般,疼得毫无知觉。
    “我真的心疼。”尤万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就不疼吗?拿一个孩子来威胁我。”
    简德肩膀微不可闻地抖了抖,几滴热泪从眼眶渗出。极低的呜咽声传来,尤万有些窘迫,他孩子气的行为被逮了个正着,正欲解释,简德却转过身来,泪眼婆娑。
    “尤万,你真的心疼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心疼。”
    尤万未说话,只是捏紧她的手。
    “事已至此,你不必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尤万的声音竟然在颤抖。简德惊愕地望着他的轮廓,尤万的背后披着银冷的月光,静谧又美丽。
    这样美的月色,本应用来谈情说爱。可惜他们之间没有爱可言,尽管有,也被猜疑算计磨地干干净净。
    简德牵着他的手,贴在小腹上。她的身体依旧是凉的。她挨了太多的跪,孤零零跪在台阶上,有时他甚至故意在屋内和其他女人欢好。他竟然做了那么多恶,到头来也一举报应在自己身上。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他本来就活不成。”
    “可他偏偏死在我手上。”尤万说,撷去她的泪光。“简德,我小看了你,你算计好了每一步。连亲生孩子你也算进去了吗?”
    简德怔怔望着他,摇头。
    “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尤万默不作声。她知道他是不信的,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我原本是想让他活下去的。”
    尤万放开她的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被月光剪裁出更深的威慑力。熟悉的尤万又回来了,他从来不会软弱。刚才的温柔只是幻影。尤万依旧是尤万,任何人死了都不会眨一只眼睛。
    “简德,你想要什么?”
    “尤万,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有一点伤心?”
    尤万摇头。“你死后我才知道。”
    简德抬头,仰望着那一轮剪影微微出神。那个永远都问不出口的问题似乎再也没有答案。她执着的只一句爱,他注定无法说出口。
    他可以有妻子有孩子,却不可以有柔软的感情。
    她想她可以理解。
    “放我走。尤万。我还是你的人,但我要有正经学业,正经工作,我所做的事情,你都不能再干涉我。”
    尤万被这轻狂之词惹怒了,他微微弯下去,伸手捏住她的喉咙。细细的软软的,像天鹅一般的脖颈,不需费多大力气便可拧掉。
    “不过是区区一个孩子,敢要求这么多?”
    简德料到他所有反应,依旧毫不惧怕,迎着他冷硬的目光。
    “万哥,孩子已经没了,你应该感到庆幸,而非愤怒。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可以威胁到你。”
    “简小姐,你正在威胁我。”
    “我是在教你放下。死人放不下,是因为已经死了。活人是可以放下的。”简德的语气不容置疑。“万哥,你爱我,只是你不说罢了。一旦说出口,情话便成了诺言,软肋,枷锁。多余的感情只会牵绊你的脚步,也会牵绊我。我毕竟姓简,不是吗?”
    “不愧是简家大小姐。”尤万称赞道,“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为何执着地逼我说出口?”
    简德闭了闭眼,又有一股温热涌了上来,她把泪水逼回去,强装镇定地说道:“因为我是个人,是个女人。”
    “错。”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随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唇,最后是她小巧的下颌。
    “你执着于答案,无非是因为你也爱我。”他在她耳边低语道。恍惚间她还以为他们躺在家里的床上做爱,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好似苦命鸳鸯,永不放手,直到世界尽头。
    “是,我爱你。”简德轻轻地说,泪已经滚落下来。没有一滴泪比此刻的更加真心,但她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真心流泪。
    “尤万,我没什么好失去的,我当然可以爱你。但是你不可以。”
    “你说的没错,我不可以爱你,不可以爱上任何人。”尤万吻去她的泪水,像一片羽毛拂过她的心。
    “那就好。”简德扯出一个笑脸。“以后就委屈万哥继续和我纠缠了,毕竟我们是合作关系。”
    “人总要做事的。”尤万抬起头,摸出一根烟来,思索半天终究是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简小姐是聪明人,日后的合作必定愉快。”
    “你不想知道我以后会在哪里做事吗?”
    “总会知道的。有钱一起赚,大家同开心。”
    “那是一定。”简德眉开眼笑,可惜那笑容也不太真心。“我出院之后会去拜访你。”
    “简德,我小看了你。”
    “你从一开始就看低了我。”
    尤万未答话,只轻轻点头,身影消失在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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