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走得慢,外面的香气直往车子里钻,勾得赵晚词腹中馋虫大闹,终于忍不住,叫车夫停车,跳下车道:“你们回去罢,我在外面吃过了再回去。”
    其他人只好回去,留下文竹跟着她。主仆两个正在街上逡巡,不知吃哪一家好,迎面走来两个人,却是章衡和刘密。
    刘密向赵晚词招手,走近笑道:“商英兄,你还没吃晚饭么?”
    “正在看呢。”赵晚词目光落在章衡手中崭新的《两河经略》上,心想待会儿也去买本看看,口中问道:“你们吃过了么?”
    刘密道:“还没有,听说商英兄是从洛阳来的,想必对这里不大了解,若是信得过我,我带你去尝尝京城做得最好的杂碎汤,如何?”
    赵晚词虽然生长在京城,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对市井街坊上的事所知甚少,闻言十分欢喜,道:“那就麻烦正林兄带路了。”
    刘密道:“丽泉要一起去么?”
    章衡不喜荤腥,杂碎汤这种美味他无福消受,刘密明知故问,不过是出于客气。
    果不其然,章衡道:“你们去罢,我回家吃。”
    赵晚词跟着刘密拐了几个弯,还没走到麦秸巷便问道:“可是快到了?”
    刘密道:“是快到了,你怎么知道的?”
    赵晚词道:“我闻出来的。”又道:“你身上总有不同香料混杂的味道,你家一定是开香铺的。”
    刘密一脸佩服之色,道:“厉害,厉害,改天我带几块香料来考考你。”
    赵晚词笑道:“乐意奉陪。”
    两人说着话,走到麦秸巷里一间不起眼的店面前,浓郁的香气便是从店里飘散出来的。这家店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有一块木板,上面写了百里杂碎汤五个大字,字迹有些稚嫩。
    虽然位置偏僻,里面客人倒是不少,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两人在仅剩的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两碗杂碎汤。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因此忙得很,放下两只茶碗和一壶热茶便去招呼别人了。
    刘密因见章衡每次出来吃饭,都要把茶碗杯箸烫一遍才放心,心想他们官宦子弟大多如此,便拎起茶壶往一只茶碗里倒了些热茶,晃了一晃,倒在旁边的痰盂里。
    赵晚词心想这人还怪讲究,自己用另一只茶碗倒了茶。刘密正要把烫干净的茶碗给她,见她已经吃上了,愣了一愣,不禁失笑。
    赵晚词道:“你笑什么?”
    刘密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丽泉不太一样。”
    赵晚词道:“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一看他就是那种除了读书下棋,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且内心阴暗,爱看写怎么虐杀他人的书,将来做官,十有八九是个酷吏。
    刘密笑道:“丽泉可不是书呆子,他博学多才,见识宽泛,胆子又大,常帮刑部查案呢。”
    “是么?你们认识多久了?”
    “还是嘉佑二十八年夏天在西津渡认识的,快有三年了。”
    赵晚词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绚丽的云霞,情不自禁道:“真羡慕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霞光滟红,照在她莹洁秀致的脸上,擦了层胭脂般,把女儿家天生的妩媚都烘托出来。
    刘密看得一怔,想起朱海通说的,看赵琴生的那个模样,料想赵小姐也是个美人罢。
    却不知是怎样的美人。
    “商英兄有什么想去不能去的地方,想做不能做的事么?”
    赵晚词自知失言,敷衍一句多了去了,端起茶碗吃了口茶。刘密便不再问,伙计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杂碎汤,赵晚词吃了几口,酱汁浓厚,炖得极烂,十分称赞。
    一名戴着方巾,穿茶色葛布长衫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刚好有几名客人离开,空出两张桌子,他便在空位上坐下。
    想是熟客,伙计笑着上前招呼道:“马公子,许久不见您了!还是一碗杂碎汤,不要香油,两块烧饼对不对?”
    那马公子点点头,苍白的脸上笑容牵强。
    伙计收拾着桌上前面客人用过的碗箸,道:“您怎么一个人来?令妹呢?”
    马公子不作声,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笑意全无,一派惨淡之色。
    伙计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问,麻利地收拾干净,转身去把他的那份端上来。
    马公子低头喝着汤,不时抬起袖子擦着通红的眼睛。
    金乌西坠,倦鸟归林,天色一转眼便暗了下来。章衡骑马来到刑部姚尚书府,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挂着卫府的灯笼,一身褐色布衣,两手插袖,坐在车辕上打盹的车夫有点脸熟。
    是户部卫侍郎家的马车,章衡想起来了。卫侍郎曾经是自家的常客,父亲出事后,他便不大来了。
    姚府的唐管家打着灯笼,送一人出来,与章衡迎面撞上。那人穿着米色长袍,白净脸皮有些浮肿,一把乌黑发亮的胡须略显凌乱,圆圆的腹部外凸,揣着个球似的,正是卫侍郎。
    他脸色很难看,好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还丢了几千两银子,看见章衡也没说话。
    唐管家道:“章少爷,您去花厅罢,老爷正等您呢。”
    章衡点点头,向卫侍郎做了个揖,擦肩而过。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他的呵斥声:“饭桶,整日除了吃,就是睡,一点用处没有!”
    然后是车夫唯唯诺诺的赔罪声,接着便听不见了。
    第十六章
    麻核桃
    卫侍郎虽然势利,待人还算和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章衡有些奇怪,走到花厅,转过一面灵璧石屏风,见姚尚书穿着靛蓝松江绫便袍坐在桌案后,双目微闭,眉头打结,一只手握成拳压在摊开的卷宗上,很心烦的样子。下人没有通报,章衡脚步又轻,叫了一声世伯,姚尚书才知道他来了,睁开眼,笑道:“什么时辰了?”章衡道:“酉时刚过,世伯遇上棘手的案子了么?”姚尚书端起旁边的凉茶吃了一口,道:“城里出了一个采花贼,犯了几起案子,一点线索没有,委实叫人头疼。”章衡心里明白,这种案子少有证人,原本就难查,受害人大多又被名节所累,遮遮掩掩,雪上加霜,更无从查起。“算了,不说了,你伯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我们过去罢。”姚尚书站起身,与章衡往后院走。姚尚书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做官,家里有些冷清。他年轻时很受过章父的恩惠,一直铭记在心,故而章父过世后,对章衡照顾有加。两人走在石径上,四下无人,章衡低声道:“那采花贼也去过卫大人府上么?”姚尚书道:“你怎么知道的?”章衡道:“我刚刚看见卫大人了,他举止有些反常,听您这一说,我便猜到了。”姚尚书对这孩子的机敏已经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卫霖有位千金,十分疼爱的,明年便要出阁了,出了这档子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催我派人尽快将这可恶的贼人捉拿归案。”章衡道:“难怪卫大人如此恼怒。这采花贼得了便宜,还会继续犯案,世伯可否把卷宗给我瞧瞧?”姚尚书道:“我知道你嫉恶如仇,这采花贼不比寻常,他屡次出入官员府邸,都神不知鬼不觉,可见武功之高。你若遇上他,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世兄的在天之灵交代?你还是别插手了。”章衡知道他一片好心,也就不再说了,次日用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从刑部苏主事那里换来了此案的卷宗。第一个报案的是住在牛市街的谷屠户,正月初六,他和夫人外出探亲,只留女儿在家。谷家是一栋临街的两层小楼,楼上是女儿的闺房。次日一早,夫妇二人回到家中,不…
    卫侍郎虽然势利,待人还算和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章衡有些奇怪,走到花厅,转过一面灵璧石屏风,见姚尚书穿着靛蓝松江绫便袍坐在桌案后,双目微闭,眉头打结,一只手握成拳压在摊开的卷宗上,很心烦的样子。
    下人没有通报,章衡脚步又轻,叫了一声世伯,姚尚书才知道他来了,睁开眼,笑道:“什么时辰了?”
    章衡道:“酉时刚过,世伯遇上棘手的案子了么?”
    姚尚书端起旁边的凉茶吃了一口,道:“城里出了一个采花贼,犯了几起案子,一点线索没有,委实叫人头疼。”
    章衡心里明白,这种案子少有证人,原本就难查,受害人大多又被名节所累,遮遮掩掩,雪上加霜,更无从查起。
    “算了,不说了,你伯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我们过去罢。”姚尚书站起身,与章衡往后院走。
    姚尚书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做官,家里有些冷清。他年轻时很受过章父的恩惠,一直铭记在心,故而章父过世后,对章衡照顾有加。
    两人走在石径上,四下无人,章衡低声道:“那采花贼也去过卫大人府上么?”
    姚尚书道:“你怎么知道的?”
    章衡道:“我刚刚看见卫大人了,他举止有些反常,听您这一说,我便猜到了。”
    姚尚书对这孩子的机敏已经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卫霖有位千金,十分疼爱的,明年便要出阁了,出了这档子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催我派人尽快将这可恶的贼人捉拿归案。”
    章衡道:“难怪卫大人如此恼怒。这采花贼得了便宜,还会继续犯案,世伯可否把卷宗给我瞧瞧?”
    姚尚书道:“我知道你嫉恶如仇,这采花贼不比寻常,他屡次出入官员府邸,都神不知鬼不觉,可见武功之高。你若遇上他,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世兄的在天之灵交代?你还是别插手了。”
    章衡知道他一片好心,也就不再说了,次日用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从刑部苏主事那里换来了此案的卷宗。
    第一个报案的是住在牛市街的谷屠户,正月初六,他和夫人外出探亲,只留女儿在家。谷家是一栋临街的两层小楼,楼上是女儿的闺房。次日一早,夫妇二人回到家中,不见女儿下楼,以为她身子不适,谷夫人便上楼慰问。谷小姐却不开门,谷夫人在门外听见呜咽声,心知不好,急忙叫来丈夫打开房门,只见谷小姐赤身裸体被绑在床上,口中塞着一个麻核桃,满脸泪痕。
    谷屠户是个血性汉子,忍不下这口气,当日便叫人写了状子递到衙门。
    第二个报案的是马秀才,他父母双亡,独自带着年仅十三岁的妹子住在西角楼巷的一座宅院里。二月初三,他去庄上收租,天黑前赶不回来,便在庄上过夜,次日回到家中,见妹子和谷小姐是一样的情形。
    马姑娘不堪其辱,三日后便悬梁自尽了,马秀才这才决定报案。
    之所以断定这两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是因为苏主事发现谷小姐口中的麻核桃和马姑娘口中的麻核桃大小,颜色,重量都十分相近。
    他还告诉章衡:“这麻核桃本是一种刑具,用来堵住犯人的口,免得他们瞎嚷嚷。”
    章衡道:“那苏大人您认为是官差作案,还是曾经受过刑的犯人作案?”
    苏主事呷了口酒,道:“大约是后者罢。”
    第三起案子发生在二月十五,苦主是浚仪桥街袁举人家的小姐,袁举人当晚也不在家中,他并没有报案,只是私下知会了一名相熟的刑部官员,托他捉拿犯人。
    之后两起也是如此,姚尚书命苏主事一并记入卷宗。
    章衡看完,想了想,道:“先是屠户家,然后是秀才家,举人家,官员家,这个采花贼胆子越来越大了。报上来的已有五起,没报上来的还不知多少。依我看,天底下的罪犯,无耻莫过于采花贼。他们仗着自己会武功,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欺辱弱女子,还自诩风流,真是辱没了风流二字。”
    苏主事点头道:“正是这话,我猜他下一回的猎物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唉,出了事只知道催我们抓人,现场不让去,苦主也不让见,这叫人从何查起啊!”说完十分惆怅,于是又喝了一大口酒。
    章衡道:“也不是全然没有线索,试想他每次都是苦主家人外出之际下手,怎么做到的?”
    苏主事挑了挑眉,道:“运气好?”
    章衡差点没忍住朝他翻白眼,道:“当然不是靠运气,谷屠户探亲,马秀才收租,还有其他三家人外出,走的都是曹门。曹门在城东,最先出事的谷屠户家也在城东,犯人极有可能住在曹门附近,白天观察来往行人,知道苦主的家人没有回城。”顿了顿,道:“看守曹门的士卒嫌疑很大。”
    苏主事笑了,道:“那边守门的士卒我们都盘问过了,也都排除了,其他的居民,少说也有四五百,查不出来的。”
    章衡方知自己想的,他也想到了,不免有些气馁,默然片刻,低声道:“若能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哪一家便好了。”
    苏主事道:“我听说最近城东有个瞎子算命算得极准,不如我们去让他算一算?”
    章衡道:“好得很,真叫他算出来,我便和他学算命罢。”
    苏主事哈哈大笑,把酒葫芦递过去。
    章衡见葫芦嘴上都是他的口水,皱了皱眉,道:“您自己喝罢,告辞了。”
    谷屠户家在城东牛市街,那一带腌臜潮湿,迷津一般,是贫民聚集之处。马秀才家在西角楼巷,两家离得很远。但从西角楼往东两三里便是袁举人家住的浚仪桥街,再往东是第四名苦主家住的利仁坊和卫侍郎家住的宣化坊。
    这一片官邸云集,犯人下次或许还会这附近选择目标。排除了守门的士卒,犯人想必是个游手好闲,经常在外闲逛窥伺,寻空的人。
    本朝没有宵禁,夜市直至三更,五更天不到,早市又起,终日如此,虽然热闹,也让犯人有机可乘。章衡家住太平坊,离利仁坊和宣化坊都不远,夜里走过那一片,知道巡查并不严。
    不过对于武功高强又有头脑的犯人,加强巡查也无济于事,只有知道他会去哪里,缩小范围,暗中布防才管用。
    于是问题又回到起点,怎么才能知道他会去哪里呢?
    蕴真斋外有一面墙,每日准备的饮馔都用牌子写了挂出来,今日中午有馒头。
    国子监的馒头很不一般,嘉佑二十五年,即变法之初,天子亲临国子监品尝饮馔,那日正好也吃馒头,天子品尝之后,十分满意,道:“以此养士,可无愧矣!”
    金口玉言,从此国子监的馒头便身价倍增,常有学生舍不得吃,带回去馈赠亲友。平民百姓都以尝过国子监的馒头为荣。蕴真斋的厨子深受鼓舞,馒头越做越精,花样也不断翻新。
    章衡望着面前这个做成核桃样的荞麦馒头,实在没有胃口。
    刘密已经把自己那个吃了一半,道:“枣泥馅的,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章衡看看他,道:“你知道麻核桃也是一种刑具么?”
    刘密道:“知道,五年前,蔡御史府上有个丫鬟谋害主母,事发被抓,当凌迟处死,就在西四牌楼行刑。我和我爹刚好经过,我看见她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问了我爹才知道那是麻核桃。”说着明白过来,放下手里的半个馒头,皱眉道:“好端端地吃着饭,你想那晦气东西做什么?”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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