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东小庄人人分了碗姜汤,连织女镇和其余避难的人,只要过来讨,东小庄几乎来者不拒。
    心思灵活的也有样学样在遮蔽处生火暖身子,一时间好不热闹。
    等人们稍稍缓过来,木槿先让队伍里的老人孩子轮流烤火,然后再让青壮年过去,如此总能让他们避开穿着湿透衣裳感染风寒的危险。
    因就点火的地界只面积实在有限,每回顶多容纳两个人,再多人的话,实在无法遮风挡雨。
    等所有人勉强把衣裳烘干,时间已经来到次日凌晨。
    木槿趁烤火的时候悄悄把湿透的衣裳换下,换成空间里的干净衣裳,不光样式与先前那套一模一样,里头还同样缝上防水布料,再在外头套上蓑衣,勉强能保证干燥。
    换衣服鞋袜时,她看见脚上已经被水泡到泛白脱皮,模样堪称恐怖。
    可她暂时活下来了,赶在洪水彻底村落淹没之前来到茶山,在木槿看来,她已经格外幸运。
    木槿后半夜被哭喊声吵醒。
    雨依旧在下,他们携带木筏能够略微帮忙遮风避雨不假,但依旧比不得房屋牢靠,不时有雨滴落到头上、身上,有蓑衣才不至于全身湿透。
    不提旁人,且拿木槿家来说。
    她身上被雨淋湿倒不大碍事,就怕孩子染上风寒,因此,木槿和王李氏她们几乎把吉祥如意挡在身下,祈盼双胞胎能够平安度过比劫。
    旁边发出哭声的是织女镇的一个乡民,连续两天两夜不停歇地赶路,就算铁人都受不住,更逞论身体没那么强壮的老人孩子呢?
    这不,织女镇就有个老人发高热,眼瞧着人要没了。
    更早抵达药山的人则面无表情注视着织女镇兵荒马乱的场景,他们中间已经有数人发热得风寒了,撑过去的尚且勉强活着,至于身体弱点的,已经被家人寻了个隐蔽处埋葬啦。
    老人儿女偏是个孝顺的,从织女镇往药山赶路时,无论自家多累都要背着老人走,谁晓得抵达药山之后反而更艰难。
    木槿顾不上织女镇如何,因为王宝兴也开始迷迷瞪瞪发起热来。
    木槿伸手摸了摸王宝兴的额头,果真滚烫无比。
    二伯娘从旁边不住抹眼泪:“打在药山停下,老头子除却烤了一刻钟火,后头便没醒来过,我该多看顾着他点的……”
    看模样,王宝兴发热应该有段时间了,只是家里人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没有留意罢了。
    等后头察觉的时候,已经到了发高热的地步。
    王宝兴蜷缩在竹筏底下,打眼瞧着就知道这是发烧而导致的寒冷。
    木槿转头问崇远:“上回我从明州城带回来的草药还有吗?里头有味治风寒的,先拿出来熬上吧。”
    乱世里花再多银钱都难以买来药物,即使富裕如王宝兴家,照样将它看得珍贵无比,来药山躲避也不忘将剩余的药材带着。
    崇远赶忙点头:“有,我都带着啦!”
    王宝兴身子向来不好,如今只剩下一小半,被二伯娘小心翼翼用油纸包裹好带到了药山。
    不必木槿再提醒,众人赶紧帮忙把锅支起来预备熬药。
    木槿大致知晓草药里头的成分,里头有味治风寒的,却没怎么有退烧的功效,王宝兴眼下发高热,必须把烧退下去才能保命,
    她准备等会儿喂草药的时候把退烧药一道喂给他。
    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可能真的要看命了。
    族人们当真关心王宝兴的安危,不时有人过来探望。
    木槿看着雨滴不停落到人们的身上,对前来探望说道:“外头阴冷容易得风寒,大伙赶快回去避雨吧,有事的话我总会喊你们的。”
    临了,又道:“反正药也熬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亦或觉得不舒坦,过来一块喝上碗。”
    柳树大着胆子过来讨药:“俺娘自打来了药山就蔫蔫的,瞅着像是得了风寒,只还不曾发热。”
    即使再贪小便宜的族人都不会在这个关头过来讨药,毕竟药材是要留着救命的,柳树他娘的情形着实不大好,他不得已才过来。
    木槿听完他的描述,大致能猜到他娘的情况。
    柳树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感冒了,只还没到发热的阶段。
    木槿给王宝兴盛出一碗之后,又给柳树娘盛了碗药。
    后头还有几个家里人身体不舒坦的,皆端了碗药回去。
    木槿端着碗过去给王宝兴喂药,顺带把半颗退烧药也喂给他。
    王宝兴年老体弱,又从未接触过抗生素,木槿怕过犹不及,便只喂了半颗给他。
    二伯娘在旁边看顾王宝兴,剩下的倒不需要木槿担心。
    她转头跟崇远商量:“给织女镇也端碗草药过去吧,我听着他们那头动静不大对。”
    她指的是号啕大哭的那户人家。
    诚然,她出于私心不敢冒险把空间里的退烧药给陌生人,但手里的草药却是过了明路的,而且王宝兴有木槿的药,草药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与其浪费,何不顺手帮他人一把。
    王宝兴倒下后,整个东小庄已然将木槿当做半个主心骨,连曾经看不惯木槿一个妇人在车队中指手画脚的王崇远都对木槿颇为信服。
    在生死危机面前,女人与男人并没有区别,只消能带众人活下去,他们就乐意听她的。
    崇远半个不字都没说,亲自给织女镇那户人家把要送过去。
    收到药的人家自然千恩万谢,他们当真没想到山穷水尽之际东小庄还能有药接济自家,那户人家的儿子直接在地上朝着东小庄的方向磕了个响头。
    这可是救命之恩呐,无论他娘能不能救回来,都得念着人家东小庄的好。
    里正同样没料到东小庄竟会如此大度,他对身边人感叹说:“没白带他们出来。”
    连原先附和乔掌柜说不带东小庄一道逃命的族人都感慨不已,甚至隐隐因为原来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羞愧。
    东小庄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旁人,他们满心扑在王宝兴身上。
    喝过药之后,王宝兴就开始发汗。
    此时人们对待发烧,最最常用的是两个法子——要么捂出汗退烧,要么用浸湿的巾子敷在额头上起降温效果。
    二伯娘采用的方法属于前者。
    等到后半夜,王宝兴已经完全退烧,众人终于不复最初的担惊受怕。
    王宝山家跟王宝兴家驻扎的地方紧挨着,木槿探个头就能看到旁边王宝兴的情形,见他已经安稳睡下自己才抱着孩子睡觉。
    与此同时,雨越发大起来,竹筏里漏雨同样更加严重,木槿的头发已经被打湿许多,黏糊糊贴在头皮上,身上衣服同样泛潮。
    然而她没有旁的法子,唯有把蓑衣罩在头上,尽量减少身体被淋湿的面积。
    本以为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会彻夜难眠,但她却出乎意料得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或许之前两天赶路消耗太多精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罢。
    她浑浑噩噩进入梦乡,崇文等人却不敢睡,他们数十个年轻后生始终注意周遭的动静,生怕有个意外。
    王长寿曾劝他们说不打紧,反正东小庄不曾带多少粮食:“该担心的是旁边那伙!”
    王长寿朝织女镇驻扎的地方使了个眼色。
    东小庄的粮食都被刘半仙收进了乾坤袋,每户人家手中顶多剩下半袋粮食,压根没到吸引旁人来打劫的地步。
    可长久的颠沛流离让大家充满忧患意识,他们着实不敢全睡过去,商量一番依旧决定留十来个人守夜。
    崇文对王长寿说道:“九爷爷,你先歇着去吧,夜里若没有人守着,我心里总觉得发虚,等大伙明天醒来,我们就下去补觉。”
    王长寿不曾继续坚持,此时把小命保住最要紧。
    一夜平安无事,但织女镇生病的老人却没了。
    儿女们悄悄寻了个地界将亲人给埋葬,喝完药尚且没有撑下来,只能说命不济,他们连追悔都不晓得该如何追悔。
    雨终于停了,王宝兴虚弱地坐在石头上盯着给亲人处理后事的人家。
    若非他命大,今日被埋葬的人里头或许要多他一个。
    王宝兴烧得神志不清,只隐约记得被喂了些草药,那时候他甚至想同他们说别浪费药材了,但嘴巴仿佛被缝上,死活说不出话来。
    王宝兴深深叹了口气,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还有多久的活头,罢了,过一天算一日,若没看见族人们从洪水里活下来,他死都不会瞑目。
    他想瞧瞧山下的水有多深了,却总觉得没力气走动,便吩咐旁边的木槿:“五丫头,你去瞅瞅底下的水。”
    此时的王宝兴孤零零坐在石头上,二伯娘照看了他整夜、崇远亦与崇文等人值夜,除却孙子孙女,家里其余人皆忙着补觉。
    木槿二话不说便往前走,寻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向下看。
    一夜过去水位暴涨,水已经漫到了半山腰,山下原本的农田村庄皆消失不见,全部蜕变成河湖。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不会想到被水淹没的地方曾经有多么热闹、曾经承载了多少人的希望与生机。
    木槿看得心惊胆战,按照眼下的势头,小小的药山迟早会被淹没,她不知道自己同族人们能否在灾难中活下去。
    看着木槿湿润的眼睛,王宝兴已经不需要问出口,他已然猜到山下的情形有多么惨烈了。
    王宝兴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泪水从王宝兴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来,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与无奈。
    从前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危机,木槿见过王宝兴双眼湿润含泪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般直接流了满脸的泪。
    木槿哽咽道:“二伯,你可得撑住,外头的情况这般恶劣,大家伙还指望你呢。”
    王宝兴没有回应她,他仿佛已经认命又似在沉思,没人能猜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等到晌午,雨再次淅淅沥沥下起来,接着开始电闪雷鸣。
    野外露宿总归比不得家中,尤其是打雷的声音格外唬人,如意吉祥姐弟俩被吓得哇哇大哭。
    木槿只得不停哄他们:“不怕不怕……”
    她跟王李氏分别用手捂住姐弟俩的耳朵,试图将雷声隔绝在外。
    后头哭累了,孩子蜷缩在木槿身下睡了过去。
    木槿死活睡不着,她不知道接下来的结局是好是坏,此时的她仿佛变成等待判决的犯人,无数只蚂蚁在心头噬咬,明明遭受了那么多折磨,最终想要的答案却始终无法到来。
    此时的木槿想大哭一场,但她的眼泪仿佛早已在一环接一环的灾难中流光,所有的情绪已经接近麻木继而无法表达。
    电闪雷鸣之后便迎来瓢泼大雨,无数的雨滴穿过竹筏落到里面的人身上,就算有蓑衣遮挡,人们身上的衣裳照样被淋湿。
    木槿跟孩子身上的衣物使用了特殊的防水布料,虽说不至于同周边人一样被淋成落汤鸡,却到底被淋湿了一部分,只里衣还保持着干燥。
    无论东小庄还是织女镇亦或山顶上其余的乡民,皆哀嚎不断。
    他们不仅哭诉眼前的困难,更在伤感于未来的生死难测。
    大雨始终不曾停歇,山下的积水越发多了,水位更是不停上升,每每发觉水位上升一点,木槿心下便阴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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