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着看向丈夫:“当家的,咱们真要剪吗?”
    栓柱其实同样迟疑,现在的家当都是他一点一点挣来的,即使衣服上面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他仍旧舍不得。
    但栓柱还是咬咬牙对媳妇说:“剪了吧,既然族长带的头,那肯定错不了。而且我看见四大爷他们家也绑上了,咱们跟着一道。”
    他们说的四大爷是是王宝山。栓住家和木槿是前后门的邻居,栓柱夫妻看得分明,自从灾荒到来,木槿第一个把粮食囤好,寻常妇人哪有这般远见,既然木槿一家子都跟着做,那指定错不了。
    而有粮榔头两家人同样犹豫。
    刚才王宝山已经过来把这个法子说给亲戚长工他们了,而且族长刚才同王家村人说话时并没有避着旁人,他们虽然没有凑上去,但是都听的七七八八。
    有粮果断剪开一件打满补丁眼见就没办法再穿的旧衣赏,他和爹娘已经分家,爹娘跟着大哥大嫂过日子,他只需要给自己和婆娘孩子准备好布料就可以。
    但榔头不一样,榔头家里五口人,日子素来辛苦,家里的衣裳都是榔头穿完弟弟穿,弟弟穿完妹妹再穿,几乎没有一件衣服不打补丁。打补丁的衣服对于他们家而言也是极为珍贵,所以榔头娘舍不得下剪子,嘴里一直说再等等。
    再过一两日打听打听,若那些绑腿的人果真觉得松快,他们家再弄也不迟。
    贫苦人家最不怕吃苦受累,他们只怕白白浪费衣裳。他家可五口人,一件衣裳根本应付不来,一想到此处,榔头爹娘心里就滴血。
    ——
    半路上,王宝根家里的牛累得口吐白沫,可把王宝顺吓得不轻。
    至于原因,不用猜都清楚,渴!
    他们出发已经十来天,有牲口的人家顶多喂过一次水,估计还只有一点点,牲口没有水喝还拉着全部家当,不累倒才怪。
    不光王宝根家里,除了有水的王宝兴家和有空间的木槿家,其他人家的牲口都是如此。
    王宝根一个汉子,平素最在乎面子,看到自家的牛口吐白沫,眼泪直接刷的一下流下来。
    他攒了半辈子银子,才买来一头牛,还没有好好用上两年,牛居然先累倒了。
    王宝根求到族长那里。
    只有王宝兴家有两辆车,有多余的地方带澡桶,所以只有他家还剩下水了。
    其实,中途有好几户人家借水借到王宝兴家,可王宝兴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迟迟没有发现水源,他都不晓得自家带的水能够支撑到何时,就算他肯借,可队伍里几百号人,他又能够借给几家呢?所以,王宝兴直接一个都不借。
    但此刻不同,王宝根是同族的兄弟,他家牛眼看着要渴死,王宝兴要是不借给他水的话,照王宝根对自家牲口的重视程度来说,两家恐怕得因此结怨。
    并非王宝根品行不好,相反,他是王家村数得着的厚道人,光看他在灾荒年间为了让女儿活命而把女儿从婆家接回娘家就能看明白。这个时代,女性地位低,即使家里人都秉承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理念,重男轻女普遍存在,家里吃的喝的都先紧着儿子,在荒年里能接济闺女家几斤粮食已经算对闺女极好,像王宝根家一样为了能让闺女活命而把她从婆家接回的极其罕见。
    自从穿越,木槿才真正体会到旧时代女性的悲惨,像王宝根家闺女荷花那样命好的只是少数幸运儿,大多数女人在出嫁以后只能和婆家共沉沦,还有一部分女性则像红花一样,为了家里人能活命而被卖掉。
    对儿女疼爱、对村里人友善的王宝根在王家村有着极好的名声,在宗族里的威望也是仅次于族长王宝兴。
    别看王宝山曾经借给大家粮食,实则他的威望远远不及王宝根,这和王宝山性子过分软和以及没主见分不开关系。
    所以,按照王宝根的威望,一旦结怨,再想跟现在一样让族人们齐心协力一起往前,恐怕就很难了。王宝兴考虑到这一点,纠结一番,还是给他打了半桶水过去,一开始打了大半桶,但是王宝兴看着一双双眼睛,又舀回去几瓢。3
    对于王宝根来说,这可是救命的水,他自家只剩下半个水囊的水,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族长接济的半桶水却能够让牛活命。
    整个队伍都停下来等他,尤其是族里人,没一个抱怨的。
    王宝根早在见到牛倒下去的一瞬间,就把套在牛背上的木板车卸下,牛几乎是跪趴的姿势。
    王宝根把水桶凑到牛嘴边,牛虽然已经口吐白沫,但一半是因为劳累,一半是口渴,甚至口渴占主要原因,王宝根一把水桶凑过去,它就主动低头饮水,直到水桶变得一干二净。
    喝完水又缓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
    见到自家的宝贝黄牛恢复正常,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王宝兴的感激,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族长。
    队伍停下来时,木槿就瘫坐到地上,说实话,她和族里人一样,因为每天赶路几乎处于麻木的状态。
    以前的话,木槿算得上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可自从开始逃荒以后,她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一台只会走路的机器,周边那些人也都是机器,所有机器的目的都在于向前走,至于终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和家里其他人不同,王宝山则充满了担忧。
    因为家里人多携带的水又十分有限,王宝山出发十来天就给牛喂过一次水,还只有两瓢,看到王宝根家里的情况,他又惊又怕,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家。
    其他有牲畜的人家一样觉得怕,对于他们来说,牲畜几乎就是最贵重的家产,以前可以耕地,现在可以拉车,以后如果粮食耗尽还能变成救命粮。现在才刚出发不久,前路很长,如果牲畜这样早就倒下,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王宝根牛能够重新站起来,而且可以正常前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赶路时,就有走在前头的人恳求王宝兴:“族长,俺家实在没有水,再这样下去,牛迟早要渴死,前头要是还有村子,咱们停下来寻些水吧。”
    十天以前,面对有人想要寻水的要求,没有一个人出声赞同;今天,那个人话音刚落,就响起一片附和声。
    有牲畜的人家已经濒临绝境,而没有牲畜的人家,带的水也所剩无几,每个人对水都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相比于考虑到自家的人,作为王家村村长和王氏族长的王宝兴显然有更多顾虑,他还需要考虑万一他们带着家当深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里头要是还有不少人的话,无异于羊入虎口。
    不过现在这个情形,与其把所有人都渴死,还不如冒险一搏。
    见到王宝兴终于点头,村民们原本麻木的脸上终于又出现鲜活的表情。
    “不过,咱们且说好,你们每家每户都带着不少的家当,若碰到那等有歹心的,恐怕得生乱子。每户人家出一个汉子,带着家伙进去探探情况,其他人且在远处等着,若里头没有危险再过去打水。”
    王宝兴允许他们去打水让大伙高兴都来不及,现在无论王宝兴说甚,他们都只有点头的份。
    其实,不少明白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安排有着极大的漏洞。
    现在人口多,但是每户人家壮年汉子一般也就一两个,顶多三个。如果每户人家出了一个进村寻水,外头的青壮年少了一半,万一在此时遇到土匪或者成群的灾民,他们的战斗力直接减半,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而且如果进村寻水的二十个汉子有个好歹,对于队伍的战斗力也会有致命的打击。
    王宝兴自己做出的安排,又怎会不知道其中的缺陷,他原本不让大家进村,就是顾虑到这一点。
    但现在家家户户都没有剩下多少水,没办法只能搏一把才能有一线生机。
    现在的人口密度比后世小得多,他们一路走来,每隔一两天才会遇到一个村庄,有大有小,所有人都在跟上苍祈祷,让他们可以遇到一个有水的村子。
    可命运似乎在与大家作对,越是渴望越难以遇到,一直到天黑不得不停下修整,他们都不曾遇到一个。
    直到第二日下午,大家都不抱希望的时候,才终于碰到一个村子。
    村子的规模极大,同王家村可以一较高下。
    而且村子里有两三户人家居然是青砖大瓦房,在外头看着极其阔气,其余的茅草屋也都整整齐齐的,从前这里应当是个是个土地肥沃又挨着水源的富裕村。
    可是却透露出一股荒凉的气息,显然已经没有人居住。
    前来探路的二十来人心里头都发虚,握着铁锨锄头的手又紧了紧。
    队伍就停在距离村子一里地的位置,每个人心里皆焦急万分,生怕家里出去探路寻水的人有个好歹。
    王崇远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见过血的,他手心已经冒出了汗,却仍旧强撑着挥舞手里的大刀对众人说:“大家莫怕,咱们人多,定然无事。”
    说着,他第一个向前迈出步子。
    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一下子就能看出王崇远双腿都在打颤,但是大家伙都一样紧张害怕,哪有心情注意细节,纷纷鼓起勇气跟上去。
    王崇远一边走一边想着父亲的嘱咐:“你得撑起来,既不能怯懦也不可以莽撞,不管遇到什么,大着胆子应对便是,大家伙能不能吃上水就看你们的了。”
    他们停在村口第一户人家旁边,本想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人,却见到大门上挂着锁,应当已经逃走了。
    继续深入,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锁,贫苦一点的人家没有院墙,只用篱笆扎起来围成一圈充当院墙,但是屋门同样上了锁。
    他们一家一户看过去,家家都是如此,而且锁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想来许久之前就已经出门逃难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现在的处境比预想的要好,因为如果有人的话,恐怕粮食也剩不下多少,说不准还会反过来抢他们的。
    既然村里人都去逃难了,那么第一层危险便自动解除。
    他们在村子最南边找到一口水井,看样子是全村唯一的水井。
    灾荒来临以前,这里应当是个像王家村一样的富裕村,水井也打得格外深,崇文把绳子系在木桶上,轻轻把木桶放下去,手上一沉,里头果然有水!
    旁边几个人帮着把木桶提上来,木桶里头的水格外清澈,也没有异味,大家见此,兴奋极了。
    崇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水闻了闻,没有异味,这说明是活水,能够让人和牲畜来饮用的水。
    另一边,王宝根用手搅了搅木桶里头的水,觉得没问题,又自己喝了一小口,和平日喝到的水没有任何差别,想来和村子里把井打的深脱不开关系。
    王宝根因为儿子才十岁,每逢需要出人都得自己过来,村子里同样情况的人家不少,以前还在王家村时,遇到需要值夜或者出去探路之类的活计,王宝兴都安排族里的后生出去,但是自从逃荒以来,大家伙都累得不轻,王宝根便主动同他们一起了。
    刚才进村时,众人顾忌他辈分高,加上王宝根平素在村里很得人心,大家默契地让他走中间。
    来的人里头,就属王宝根年纪大经验丰富,他转头对大家说:“水是好水,金宝、榆树你们几个过去喊大家过来,就说这里的人都已经逃荒去了,让他们放心过来。”
    大家都晓得水井里头的泉眼还在咕咚咕咚冒水,知道是活水之后就自动围到木桶边上,一口一口地喝起来。3
    由于携带的水十分有限,中途又没有及时补充水源,导致大多数人家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为了省水,这两日几乎都是一整天才能喝上一口水。因此,他们都口渴到不行,现在见到水之后恨不能喝进一整桶水去。
    等他们喝的饱饱的再也喝不进去,整个队伍才姗姗来迟。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悦。
    他们在不远处把车卸下来,就争先恐后提着水桶过来打水。
    因为过来打水的人太多,而水井又只有一口,中间有好几户人家差点发生口角。
    探路时拿来的水桶,就是崇文从自家拿来的。等一起过来探路的汉子们喝足水之后,崇文就趁着村里人还没有赶过来,赶紧打满一桶水,这样家里人就能够马上有水喝了。
    见到崇文身旁的一整桶水,家里人无一例外眼前一亮,赶紧拿着水瓢过去舀水喝。
    木槿也凑上去喝了一通。
    她虽然有空间里的水,但最近几日因为家里所有的水都集中在一个水囊里面,木槿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整个白天不曾喝过一口水,只有晚上歇下来时才会悄悄喝水。
    所以,她同样渴极了。
    待喝完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满足的表情。
    此时,还有许多人围在水井旁边忙着打水。
    “刘老三,你家才打过一桶,又过来凑甚热闹。”有人嘟囔道。
    他等了许久才轮上,结果才刚打过水的刘老三又挤过来,让人气得牙痒痒。
    同样一次都没有打过水的人家跟腔:“俺们都快渴死了,你莫耍赖皮。”
    刘老三本就不是脸皮厚的人,见到众人都在挤兑他,讪讪地离开了。
    第一次打水是他二儿子过来打的,刘老三抱着侥幸的心思,在二儿子打完水以后,自己又拿起剩余的一个水桶前来打水,没想到被人给发现了。
    自从灾年到来,王家村一直处于抱团取暖的状态,开始逃荒以后,这种近似“相依为命”的感觉更进一步,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默契。
    当然,这和此时宗族观念重、绝大多数人家同宗也脱不开关系。
    譬如今天打水,他们虽然都争先恐后抢着挤着向前,但是打到水的人家,打完之后默契地没有再过去,因为还有许多人一次都没有打上。
    此时,所谓的公德心观念还没有开始流行,但木槿觉得已经可以用这个词汇来形容族人们了。
    等所有人都把水桶打满,太阳都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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