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冯君和韩君二人,明显对楚师兄的表态失望了。珍卿倒是能理解楚师兄。韩领袖对外患做了外交布局,但军事上有何排布还很难说。楚师兄不论自己对东洋人持论如何,恐怕都不会附和年轻人的主战说,口头书面还要宣扬领袖的绥靖策略。
    楚师兄的谨慎是对的,至少在珍卿看来,在场的四个青年见习秘书,无形中就分成三个小阵营,说不好他们的背后都有谁。
    气氛一时冷寂得让人不安,那胡畴良君却不再缄默,平心静气地在席中陈述心志:“楚先生,以我之见,国内任何割据势力,倒不妨暂视作癣疥之疾,而东洋贼寇却已登堂入室,这才是中国的心腹大患。如楚先生所言,我辈固知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楚先生,请恕畴良不恭,于抗击外侮一事,当局易事也不行,小事也不做,反倒再三缩首退步,大祸已在眼前,我们离亡国奴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场所有人都对胡君侧目。
    珍卿在想,这胡畴良不像韩领袖的信徒,却落在公使馆这外交口上,当面给楚师兄制造这等尴尬。四姐暗暗拉扯珍卿的袖子,示意她赶紧说点什么圆场。
    这时,侍应送上精美的甜品,楚太太顺势招呼大家吃甜点。大家都从善如流地吃东西,珍卿和四姐吃的是巧克力慕斯,一时间又只剩梭梭的切咀声,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吃了片时,楚师兄泰然地问胡畴良君:“噢,畴良,政府部门如何为难事为大事,公道自在人心,公私自有定议,不必我等茶余饭后议论它。我倒想听你说说,你为抗击外侮,是如何行易事为小事的?”
    胡畴良君毫不怯场地说:“在下正在自修东洋语和东洋历史,并研读易宣元先生《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学生如今思索的头一件易事小事,便是建议军队、政府的官员,都先熟读易宣元先生这本奇书。而教育部、外交部同倡阅读此书,并应引导中国留学生学习东洋语……”
    四姐优雅地吃一口慕斯,低头冲着珍卿挤眉弄眼的,连楚太太都看了珍卿一眼。珍卿似在若无其事地吃甜点,内心也赞同胡畴良君的小建议。除了珍卿这个未来人外,很多土著智者也早有先觉:中国东洋必有一场恶战,必须未雨绸缪地培养人材,还要在认知上做好准备。
    胡君提到《东洋人的民族性格》,读过此书的冯君盛赞为当世奇书,确应推广全国以警诫国人,连珍卿觉得虚浮轻佻的修幸民,听说易先生有新书都大为兴奋,欣问易先生新书何时发行的。
    连楚太太也忍不住附和道:“上一年,先总理夫人倡仪武装抵抗外敌,党内元老也争相向上谏议,可惜——,唉,读一读易先生的书倒也受教。”楚太太未尽的话意,大约是说读点与东洋相关的书,也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珍卿心里不由了然,从楚太太的态度反观楚师兄,就知道楚师兄并非绥靖一派的,可惜终究是屁股决定脑袋。
    韩道茵君却不以为然道:“此书我也读拜过,不觉书中论述危言耸听,牵强附会吗?家父早年流学东洋,倒不曾言东洋人如此可憎。我看这是哗众取宠之作,不像是易宣元先生的手笔!许是有人代笔冒名,易先生既往作品中,何曾对东洋人如此厌憎污蔑?”
    珍卿暗暗审视着韩道茵君,她早觉得此人藏头露尾,言语举动莫名鬼鬼祟祟的,此时如此发言,珍卿才察觉一点端倪,莫非他是亲媚东洋的一派?
    四姐一改端庄温良的态度,直接对韩道茵出口相讥道:“你岂不知,当初东洋人弄出个假货,在海宁专意跟易先生打擂台,非说易先生高作是个老头子代笔的,哼,以前事论,东洋人对易先生居心叵测,易先生焉能不提防他们?易先生的高作你看过几何,就敢大言不惭,说不曾见易先生憎恶东洋人?”
    韩道茵笑呵呵地看着四姐:“依陆小姐此言,易宣元先生厌憎东洋人,难不成是为了泄私愤?”四姐闻言立时柳眉倒竖,看样子几乎想破口大骂了。
    珍卿赶紧按住发怒的四姐,本想亲自下场为自己辩白,不过都轮不到自己插口,冯至成君冷笑着说道:“韩道茵,照你的臆测,东洋人推个老汉冒充易先生,企图鱼目混珠又是为何?是为了泄私愤还是灭公敌?易先生究竟对他们有何妨碍呢?还有,易先生写过多少文章骂东洋,你竟浑然不知,信口开河?莫非你并未读过易先生作品,只打着崇拜易先生的旗号,倒反过来猜疑易先生、攻讦易先生了?”
    韩道茵被挤兑得恼羞成怒:“你们也不必如此针对,我所言并非无稽之谈,我也曾向人打探过,易先生不曾在东洋生活,却只凭臆测推断,将东洋人描绘得似人皮恶魔,浑如《聊斋》中幻想恶魔。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有人伪托先生之名,以哗众之作败坏先生名声,又不曾真正攻讦易先生,你们一个个咄咄逼人,就给我定了十恶不赦的罪,真是冤煞人也!”
    说着,他还委委屈屈地作态,叫楚师兄夫妇给他评理。楚师兄夫妇也不过和和稀泥,只说年轻人血气方刚,争嘴竞舌是常有的事,哪说得上谁给谁定罪名。
    却听胡畴良君冷静地批评韩道茵:“道茵,怪不得都说你读书多,议论也多,就是一直不见长进。易先生在卷首就有先言,说并未在东洋居住过,她是通过研究东洋文献和观察在周遭东洋人的生活,通过行为分析来推测过东洋,社会学也是一门科学专业,你既然不了解社会学,为什么要妄下断语,对易先生大放厥词呢?”
    珍卿撑着脸不准备说话了,看大家对此事的反应,便知道韩道茵的话不得人心。
    一顿冗长的晚饭终于吃完,楚太太叫大家去起居室坐。其实本来想进行饭后散步,不想外头下起雨来。修庆民怨韩道茵胡说八道,韩道茵还跟修庆民叽歪,说大家误解了他的意思,说他实在冤枉死了,火气上涌的四姐便冷笑:“是你一知半解,装腔作势,胡乱指摘易宣元先生,倒怪别人冤枉你了?”韩道茵没料到四姐还敢说,脸上青红不定地生了怒。
    眼见又有一场尴尬的对峙,珍卿瞅瞅主人翁夫妇,连忙满脸歉意地跟韩道茵说:“韩先生请勿见怪,表姐心直口快,其实并无恶意。表姐之意,不是说韩先生攻击易先生,他是说韩先生少年出国,易先生的文章书画,韩先生恐怕不知全貌,对易先生有所误解也在所难免。”
    旁边的冯至成君噗嗤乐了,连那胡畴良君也似笑非笑的,显然听懂了珍卿意味深长的话,就差直接说韩某不学无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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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8章 小故事的大道理
    眼见着又要跟韩道茵冲突, 珍卿挡在前面把话题岔开,拉着四姐一块去洗手间,四姐骂珍卿该厉害时不厉害些, 被人骂到头顶上也不吭声,珍卿耐心地给四姐解释:“一者, 今日楚师兄跟楚太太作东道, 他们笼络外交才俊不容易。你一言我语吵起来, 场面未免太难看。再者说, 冯君和胡君两个人, 把我想说的都说了,我又何必画蛇添足?三者嘛,与韩道茵过多争辩无益, 此人似乎亲附东洋人,言谈间似有意混淆视非,其实未尝不是试探啊。”
    四姐虽然已非吴下阿蒙, 但珍卿说韩道茵在试探, 她完全不明白所以, 韩道茵还能试图什么呢。这时有人员来催这姊妹俩,说楚太太请她们到起居室。
    四姐小声问韩道茵试探什么, 珍卿伸指头示意她噤声, 说到起居室稍坐一会就告辞,一会儿回到住处再给她讲。
    四姐一面觉得胡畴良君不错, 不想立刻就告辞, 一面又想知道那韩道茵在试探什么, 心里猫爪子挠着似的, 却已被珍卿拉着走了出去, 外面就站着等候的服务人员, 她想跟珍卿说点什么也不便说。
    到起居室她脸上还不爽快,楚太太随口问她怎么了,四姐就嘟囔着嘴看珍卿:“这个坏丫头,刚才讲了一个东洋故事,讲到半截非不讲了,嫂子,你说她是不是坏得出穴!”
    珍卿无语地看向娇嗔的四姐,说好一会告辞回家去讲,四姐真是两刻钟也等不及。
    楚应星师兄也来了兴致,也说叫珍卿讲一讲,说早听说她是个故事篓儿,平生最会讲故事的。那四个见习秘书竟都还在,齐刷刷看着会讲东洋故事的姑娘。
    珍卿只得现想了一个,很平常地跟大家说:
    “不过是东洋人吃河豚的事,说到食用河豚,中国人四千年前便食河豚,《山海经·北海经》记载:怪兽窫窳(yà yu)住的咸山之山,其间的敦水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zā)之鱼,食之杀人。这里的魳魳之鱼,便是河豚。河豚肉洁白如雪,味道鲜美,吴王夫差盛赞其为‘仙豚’。
    “然而,天下至鲜与至毒,却汇于河豚一身。河豚的鱼肉虽可食用,其内脏、血液等却有剧毒,稍稍烹调不当就会致人死命。然为逞口腹之欲不惜死者,大有人在。
    “而要论食河豚最凶狂者,还要属东洋人。他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兵士走卒皆喜食,即便屡见死人还要吃。十六世纪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多有武士食河豚中毒身亡,严重影响军中士气,丰臣秀吉始颁布‘禁豚令’,规定食河豚者抄没家产,但偷食河豚者依然大有人在。上个世纪末,他们的首相伊藤博文偶食河豚,甚觉美味,才又解除‘禁豚令’,东洋人又开始疯狂食豚。
    “但根据他们的食品卫生法,只有通过河豚厨师考试的人,才有资格为客人烹饪河豚。但私食身亡者依然屡禁不绝。
    “有一个来自东洋的传说,说一位身份高贵的官员坂本,来到东洋的一家高档河豚饭店,点名要吃河豚的肝脏,那饭店的河豚厨师闻言,惊讶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再三告知坂本河豚肝脏有剧毒,但坂本倚势凌人,听不进去良言,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厨师被迫给他做了四块河豚肝脏,坂本吃得津津有味,赞叹这无上的人间美味。
    “他享用到了人间美味,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了,当他迈开步伐准的时候,忽然感到四肢躯体不受控制,他惊惶地要说话,但唇舌也不听使唤了。据说中了河豚的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中毒的坂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所以,他清醒地见证了自己死亡的全程。”
    珍卿讲到此处就戛然而止,四姐意犹未尽地追问:“然后呢?”珍卿摊摊手寻常地说:“这是很寻常的故事,死了再多的坂本,东洋人还是照样乱吃河豚,死于河豚之毒的依然屡见不鲜,这已经是他们的国情了。”
    楚应星师兄若有所感,一时并无评判这个故事的意思,倒是楚太太纳罕嗔怪地问:“这个坂田无知又强横,死了也就死了,要怪只怪他取祸有道。可河豚厨师虽系被逼迫,但明知有毒还给客人吃,难道不让他吃个杀人官司?”
    珍卿刚准备动嘴,便听冯至成君笑着解答:“楚太太,您有所不知,《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中说,东洋国身份等级制度极森严。他们从唐朝引进了中国官僚制度,却并不通过科度制度选拔官员,官员总是由贵族和领主充任,而且一直是世袭制的。因此他们改革以前,尊贵的就永远尊贵,卑贱的就永远卑贱。武士阶层还存在时,可直接斩杀对他们无礼的庶民,法律并不保障庶民的权利。就是到了现在,东洋还存在深刻的等级观念,地位低的人,也不敢冒犯或违背比他们高贵的人,河豚厨师若不遵命,那个坂本就有权利惩罚他。”
    楚太太和四姐都觉长知识,楚太太唏嘘怪叹:“都说东洋人是全面西化的,如今看来倒未必了,他们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却保留最落后的思想,东洋人怎么总拧巴着呢。”
    楚应星师兄也感慨道:“易先生的书我也拜读了,可谓是一本近古的奇书,她未曾久居东洋,却将这个岛国钻研得这样透彻,着实不凡。”说着很隐晦地看珍卿一眼。
    楚太太又提出一点疑问:“珍珍,那坂本既知河豚肝脏有剧毒,怎么非要死气白赖吃它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专诚找死吗?”
    珍卿微微一笑道:“嫂子见过东洋人吗?他们其实很迷信很固执,以为经过艰苦的自我修炼,灵魂已经无比强大,凭借强大的信念和神祇的庇护,甚至能摆脱自然规律的限制。说白了,就是极端的唯心主义,让他们太自命不凡,以为自己不是凡胎□□。”
    胡畴良看着珍卿若有所思,接着珍卿的话解释自己的体悟:
    “易先生在书中说,东洋的军国主义者攫取了统治权力,利用民众对神道教和虚位元首的信仰,加固他们民族性格中固有的武士道精神。比如片面理解儒家教义的武士,可以为他们认同的集体价值‘不惜死’,甚至以超人的意志力切腹。他们相信,身体和意志经过艰苦的修炼,灵魂会达到超越凡俗的境界,令他们创造唯心主义的奇迹。很多受过科学教育的东洋年轻人,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说着他认真看着珍卿,道:
    “想来,云小姐谈及的官员坂本,是受这种唯心主义的影响,以为经过修炼的意志和精神,能够对抗无药可救的河豚剧毒吧!”
    四姐也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常听他们说,东洋人老是把小孩儿脱光,叫他们叫冰天雪地里站着。”
    微微清寒的秋雨夜中,他们喝着热腾腾的果茶,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他们的敌对民族,它如此独特又如此自相矛盾,人们总忍不住问他们怎么这样,正常人哪会这样子思考,正常人哪会这样行事。可世上偏偏就有这样一个族群。
    韩道茵一反常态地沉默,珍卿冷眼留意此人,摆明就是跪舔东洋的公知祖宗,只不知楚师兄是否已察觉,而或已经察觉却并不料理。
    待到那些见习秘书离开,楚太太拉着四姐谈心去,楚师兄笑眯眯地问珍卿:“珍珍啊,你对内外时局有何体悟?”珍卿无辜地摊手:“楚师兄,我向来总在治学,哪有余暇关心政治?”
    楚师兄微讶地端详他,忽地仰头哈哈大笑,过来摸着珍卿脑袋,和蔼地说:“不愧是李先生教出来。你跟你的家人,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谨慎持重总不会错,你这样很好。”
    这时楚太太走进来,一边拉过珍卿的手,一边扭头笑问她的丈夫:“你们兄妹谈什么,老远听见你的笑声?”四姐也拎个袋子走过来。楚师兄对妻子笑而故隐,只说:“说起李先生教导小师妹的趣事,小师妹调皮得很。”楚太太和四姐被他的心情感染,面上也不觉带了笑。
    这回珍卿和四姐真要走了,楚太太不舍地拽着珍卿:“珍珍,你们姊妹的房间,我早预备好了,好歹住一晚上也好啊。”
    珍卿和四姐都委婉辞绝,男女主人一直将她们送到门外。
    身份清贵的夫妻俩人,目视珍卿姊妹的汽车远去,楚太太跟丈夫感慨道:“我只道谢公馆气象不凡,他家的子弟才这样出类拔萃。其实想一想,禹州也是钟灵毓秀之地,竟养得出你小师妹这等人物。哎哎,应星,以你小师妹这样的影响力,何不把她培养成一个外交家,女外交家可是少见,借助她的声誉地位,多少事都容易得多,将来追溯因果也是一桩美谈。”
    楚师兄收起夜色中的凝思,对夫人的话莞尔一笑,婉言解释道:“她如此天份造诣,阖该专心做学问,叫她摆弄政治是玷污了她。当年,我们在李先生坛下听讲,讲什么‘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奔扑数十载却碌碌无成,现在也不过东堵西补、勉强维持而已。我辜负了李先生殷殷教诲,成了满身世故的狡猾交际家,若再连累小师妹入彀,李先生不会原宥我的。”楚太太见丈夫妄自菲薄,连忙说丈夫公忠体国,不可如此自轻。
    楚师兄不在意地笑一笑,问夫人跟惜音谈得怎么样,她看上哪个青年才俊了。楚太太便笑着说起,说惜音一眼相中了胡先生,她与胡先生若能成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楚师兄若有所思地叹一声,附和着夫人说了几句话。
    四姐大约心思还在相亲事上,后来也忘了问韩道茵在试探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若韩道茵真的数典忘祖,亲附东洋,他就要帮他的主子试探中国人的想法,看中国的外交官和青年人,对于东洋人的野心能容忍到什么程度,以决定他们往后的步伐。
    没上三天,珍卿偶然跟楚太太通电话,才听说胡畴良先生辞了秘书一职,不久将要启程回国去了。与胡先生一同走的,还有疑似亲东洋的韩道茵。
    楚太太在电话里连连叹惋,说惜音对胡先生有一点意思,正在眉头心上地咂摸着呢,也是遭遇的滑铁卢太多了,一直犹犹疑疑地想着怎么表达,谁料到胡先生说走就要走了。楚太太说四姐颇是伤心失意,叫珍卿和三哥好好劝慰她。
    珍卿一挂楚太太的电话,就把这件事说给三哥听,三哥不辩喜怒地说:“惜音的学业早就结束,除了牵挂服装事业,也是怕回去有人翻她旧账,人们议论起来叫她难堪。所以她一直在绸缪,想她的服装事业,如何在国内一炮打响,也想有个像样的朋友先经营着,回去说出去也好听。她若真爱慕这胡先生,回国自然有法可想。只恐怕,她未必爱慕胡先生到那个地步。”
    珍卿心有戚戚地点头,虽然说,四姐美得常人不敢亲近,性格有时也强横娇蛮些,但她也是有财有貌的好姑娘,婚姻恋爱按理不该如此曲折。可能还真是好事多磨吧。
    第459章 感时伤运各悲欢
    听楚太太说四姐心绪不好, 珍卿打电话过去关心,四姐的声音恹恹的,约珍卿陪她吃中午饭。
    两人到饭店餐座点了餐, 珍卿的饭菜一上来,她就细嚼慢咽地认真吃起来, 四姐一直郁郁寡欢, 拿着刀叉对牛排戳来戳去, 就是不正而巴经吃上一口。
    珍卿微微摇头, 只在心里叹气, 正如三哥所言,四姐未必爱胡畴良君那么深挚。不过是当年的荒诞婚恋在海宁遗下话柄,四姐总觉得是一桩不堪的过往, 兼且谢公馆这一代的五个儿女,其余四个已经完成终身大事,四姐眼看自己年龄越发大了, 一回回恋情不顺也难免打击自尊心, 她如此急切想找男朋友, 不过是主观的悲观情绪在作祟,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濒临崩溃。
    珍卿试图跟四姐交一交心, 方便有的放矢地宽慰她, 可是她刚跟四姐提了一个话茬儿,四姐却直情选择避而不谈, 点的餐一口也不吃, 拎起手段霍然起身走了。
    珍卿看四姐大步流星向外走, 皱着眉赶紧招呼侍应过来, 结好账才慌忙跑出去追四姐。一错眼的功夫, 四姐就莫名跟人起了冲突。西面有个疑似酒吧出口的地方, 一个醉醺醺的鬼佬拦住四姐,拿根雪茄对着四姐吞云吐雾,以很有种族优越感的口气轻浮说道:“嘿,黑眼睛的姑娘,你是东洋人还是中国人,谁惹你这小姐不高兴了,噢,你是不是准备哭了?”
    四姐忍耐着想避开这个酒鬼,眼见又一个酒鬼凑上来调笑:“你这个亚洲小妞,不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跑来这里干啥,哇,我知道,我知道,你爸爸在矿里挖煤,你妈在工厂洗衣裳!”此语引起周围人不同程度的讥笑。这帮人仗着人高马大的,左遮右拦不让四姐过去。
    两个醉鬼明目张胆地围着四姐,眼见就要对其上下其手,珍卿连忙将手包掷过去砸中一人,另一个没被砸中的一瞅见珍卿,就像残忍的猎人瞅见了弱小的猎物,骂骂咧咧地伸出手要抓珍卿,珍卿灵活避过醉汉伸来的魔爪,这醉汉转了两圈重心就不稳,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半天才坐起来,一摸鼻子还流鼻血了。
    珍卿赶紧去捡刚才丢的手袋,却被她砸中的醉汉揪住脖领子,就见四姐急冲上来解救珍卿,劈手给那鬼佬一个大耳刮子,此时珍卿也不管她三七二十一,扯着四姐就向饭店过头冲。疯跑了不知多久,有两个法国巡警上来拦她们,手里还提着一只眼熟的皮鞋,珍卿才发现她的一只鞋跑掉了,回头一看四姐也是形状狼狈,她精心梳理好的头发都跑毛了,领口的纽扣也脱开了。
    珍卿对着此情此景,莫名其妙咧嘴笑起来,四姐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莫名哭了。
    珍卿暗暗思忖一番,还是将刚才遭遇醉鬼的情形隐瞒,她着实不太了解法国警察的作风和操行,而懂得本地风俗的四姐又在哭。她穿好鞋抱着四姐安抚她,又请巡警帮她们叫一辆车。
    珍卿上车说了她跟三哥的地址,已经止住哭的四姐却说回自己家,珍卿陪着四姐到她住处,四姐到家就将自己锁在房里,怎么呼喊拍门她都不开门,珍卿无奈,打电话给三哥和汤女士,谁能说得上话就让谁来劝慰四姐吧。
    三哥和汤女士是前后脚到的,珍卿讲了四姐没正经吃午饭,还有刚才遭鬼佬调戏并狂奔的事。四姐却不愿对着珍卿和三哥,说他们天天在她面前双宿双栖蜜里调油,她是一个人形单影只,还不够让她怄气的,让珍卿和三哥回去吧。
    见四姐蔫头耷脑的懒得看他们,他们终是把她交给汤女士劝解。珍卿和三哥给四姐做了简餐,按四姐的意思暂时离开了。四姐因恋爱不顺心里横着郁气,别人再忧心只能在外头使力,还得让她自己振作精神度过心里的难关。
    过了两日,珍卿与三哥外出散步时,遇到一个着实意想不到的人,就是楚师兄公使馆有一面之缘的胡畴良君。
    那天寡言持重的胡畴良君,一看到珍卿马上走迎上来,再三说他今天来得冒昧,还请先生原谅他。珍卿见他捏着帽檐的双手,攥得皮肤上都没有血色了,脸也涨得红彤彤的,就是盯牢珍卿一直看她。珍卿觉得胡君来得很怪异。
    胡畴良君手足无措一会儿,这才留意到一边的三哥,连忙跟他自我介绍一番,三哥跟紧张又兴奋的胡君握手,看看珍卿的神情态度,建议大家到旁边的咖啡馆谈谈。
    其实,珍卿听胡君对她满口“先生”,就已明白他认出自己了,可是她到底哪露出破绽了呢。三人才一落座,珍卿开门见山地问胡君道:“胡先生,你如何得知的呢?还有别人晓得我吗?”胡君连忙说别人不知道。
    胡畴良君心情着实激越,喝点加冰的红茶才平复些,但依然小迷弟似的看着珍卿:“那日,听先生讲东洋人食河豚事,便觉得先生的话意味深长,如此便留了一点心。无意间从楚太太处得知,陆惜音小姐出身鼎鼎大名的谢公馆,回想陆小姐与先生举动亲昵,她又一直称呼先生为‘小五’,学生就渐渐生了疑心。前日,学生去王太太的沙龙告别——噢,王太太姓阮名小檀,她也是海宁培英女中学生,王太太给我看培英师生的留影,有一张相片是演莎翁的戏剧,站在中间演女主角的小姐,我觉得与先生有五六分像,我知道易先生就是培英女中的……也是无意间听陆惜音小姐提起,她住在这片区域,想着你们是一家人,也许住相互隔得不远,这几日就天天来碰运气,不想上天不负有心人,果真叫学生遇见先生了。”
    珍卿听他说得这样容易,更不放心地追问胡君:“你确定别人不晓得?阮小檀晓得吗?”胡君举着手再三保证,他只在心里思量分析,对任何人没露出一点形色。
    三哥发现这胡君其实很聪明,只因为十分崇拜“易先生”,才像个手足无措的羞涩青年,心里也暗暗解除了警报。
    后面,胡君从他拎的大手提包中,先掏出一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说请易先生在书上惠赐笔墨。
    三哥笑吟吟地瞅着珍卿,体贴地将钢笔拿给她用。不料胡君那手提包跟无底洞似的,装进去一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又掏出十来本书叫珍卿签个没完。
    说起来都是珍卿自己的作品集,偏偏多数不是珍卿自己编的,多是杜教授还有出版前辈编集的,甚至有裴俊瞩和宝荪编集的。珍卿一边给胡君签些勉励的话,一边翻看别人帮她出的文集,真是新奇得很。
    三哥就跟胡君随便聊着天,问到胡君为何突然要回国,在公使馆做秘书待遇好地位也高的。
    胡君敛眉肃目看着珍卿,庄重而凛然地说道:“中国人既然等不来救世主,就要在神州大地上造就自己的英雄。我以为,现今的外交领域难以出现真正英雄,做外交不过是虚耗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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