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新旧二画久之,游思乱想,难以成睡,翌日睡过整个白天,傍晚醒觉见窗外彩霞漫天,听胖妈念叨明日又是晴天。始悟世界万物皆有定律,人与天地共处之方式,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不可徒以至高无上之目标,方比无可奈何之黑暗处境。
    由此,忽然醍醐灌顶一解郁结。之后亦按小妹之叮嘱,开始研习老庄之哲学,颇识精神自由之真谛。
    近来循序移除酗酒恶习,身体业已恢复健康,对国事甚感无聊无趣,日常多在自己生意上用心,又助妈妈管理花仙子事务。
    对了,我已向杜叔叔求证孔子战鲢鱼之典故,可叹我妹之良苦用心。
    ……笔墨纸砚与年货,已请人带至美国。小妹,外出旅游注意安全,钱财不要露白。记住多寄相片回来,常日相对可解一二相思之情。
    珍卿把三哥的信看两遍,翘着脚快乐地傻笑一会。所谓孔子师徒战鲶鱼精,当然是后世附会的志怪故事,说楚国派人聘孔子去做官,楚的邻居陈、蔡二国恐楚国愈发势大,派兵围困孔子师徒要饿死他们。一日夜间,忽有皂衣人闯店袭击他们师徒,此人浑身黏腻滑不溜手,子路战之力有不逮,孔夫子从旁细细观察,发觉此人命门在腋窝下,果然从腋窝处制住皂衣人,其现形却是一条大鲢鱼。孔子师徒食用此鱼而得活命。
    珍卿给三哥寄这么一幅画,想表达很多幽逸曲折的意思,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行,说接受现实的荒诞性也行,说身处乱世要会苦中作乐也行……珍卿只是希望,对一时半会扭转不了的事,三哥姑且放弃强求好的结果,要跟荒诞的现实暂作妥协,志向还可慢慢地实现之。
    显然,三哥领会了幽逸曲折的画意,他的状态不那么让人揪心了。
    珍卿拿所有的信回到房间,谨慎地把三哥的信束在他那一札,杜太爷和杜教授的信也收好,这才又继续读元礼和娇娇的信。
    元礼在信中说,他在准备美国名校明春招生考试,若无意外他明年也会到美利坚。后面还缀着仲礼几句话,说他在自制矿石收音机的比赛中获奖,得了五块钱的奖金真高兴……娇娇的信明显是单独写的,但跟两个哥哥的信夹在一起,小姑娘忧虑自己掉了更多牙,不知道啥时候能长齐全,现在常常被人嘲笑说话漏风呢……
    看着他们烦恼却健康的日常,珍卿的心情进一步欣悦起来。
    最后看了陆si姐的信。去年,珍卿把四姐介绍给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夫人——曾师承李师父的楚应星算她师兄。
    算珍卿嫂嫂的公使夫人奚清兰,据说日常生活也单调寂寞,除了配合丈夫的公务活动,不过是画画弹琴,再留心日常的穿戴饮食。
    受过社会足够捶打的四姐,经珍卿介绍认识楚太太后,收敛了骄横的小姐脾气,小心奉承她这位楚太太,这一年多她们倒成了忘年交。这对老少配的忘年交异常投契,没事就在一块研究穿戴和饮食。四姐学业之余只要有空,就去襄助总公使夫人举宴待会,有些国事宴会也带上四姐。四姐如今的交际面真是了不得。
    这一年多,四姐常给公使夫人提时尚建议,让她在社会场合屡屡出风头,后来,巴黎热衷追求美丽的夫人们,渐渐向四姐寻求穿搭方面的建议,她成了她们的时尚顾问,巴黎又刮起中式元素的流行风。
    她们除了弘扬中国的时尚审美,还重点推广中国的美食文化,四姐为了推广中国豆腐,还发明了豆腐的新吃法,比如神奇的豆腐沙拉、黄金酱豆腐,还有改良版的麻婆豆腐、港岛豆腐汤等。
    四姐得意扬扬地说,吃豆腐菜的人越多,她的豆腐坊生意就越好,能供豆腐坊五个学生的学费花销。这些勤工俭学的年轻学生,特别自豪能够自食其力。
    更可喜可贺的是,四姐交了一位极好的朋友,就是从前吕家百货的少奶奶汤韵娴女士——在培英那次车祸中流掉孩子,后来证明是妻妾争宠之祸。汤韵娴女士因故与丈夫离婚,跟四姐坐一条船去法国,学的好像是装饰艺术。
    汤女士没了花心丈夫的掣肘,现在是风生水起了。听四姐说,汤女士在巴黎华人界是有名的交际达人,她为人热心又擅长筹办各种活动宴会,好多有中国人的场合都缺不了她。去年过年,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师兄,想在公使馆举办中式年宴招待贵族,四姐和汤女士一同襄助,异国他乡遇到算是同病相连的同胞,她们几乎是一见如故。汤女士为人温柔善良心胸宽广,与四姐这娇气缺爱的正好互补,渐渐成了交心的朋友。
    四姐信中,洋溢着自豪和喜悦,珍卿读完却有一丝怅惘,汤女士已经涅槃重生了,跟她一起出车祸的洋车夫冒三,早已化成了地下的枯骨。冒三那畸形外撇的小指头,还有他那麻木无声的绝望神情,此刻又在珍卿眼前浮现着。
    好奇怪,这一幕明明让她印象深刻,她竟没想过把他画下来。
    看完信把厨房餐桌收拾好,按计划珍卿应该去写论文。教《戏剧舞台艺术》的费曼博士,希望珍卿写中国戏剧舞台艺术的论文,她在课堂上就拟好了大纲,今天晚上打算写个草稿出来的。可是想起枉死的车夫冒三,她脑海中出现好多人的面孔,他们有的早已长眠地下,有的还在地上苟延残喘。
    对于中国内外的烽火硝烟,她决意不再发什么预言,没有发生的事,你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喊破喉咙没人听又有何用?但她总想切实地做点什么,比如她现在狂学东洋话,将来想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除了这个,她想为正被压迫和毁灭中的同胞,尽一些金钱上的援助义务。
    留学第三年的春夏学季,珍卿着了魔似的疯狂画画,差不多两年的时间,珍卿画了不到五十幅写实作品,大部分是现实生活中遇见过的人物。不过这还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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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莉莉和哈尔·弗莱顿的婚礼,未如珍卿所想在教堂举行。新郎新娘教派信仰不同,其亲属对在哪派教堂举行婚礼,进行了持久而毫无效率的争论。最后终于有高明人士建议,就效仿本邦的普通中产阶级,在治安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家里举行婚礼吧。
    珍卿首次围观本邦人士婚礼,好多固有印象都被打破了。她以为凡西式婚礼多半举于教堂,没想到堂堂治安法官也热衷办婚礼。
    婚礼这天,珍卿到治安法官家里,先找地方给人送礼物。她知本邦人对蔷薇一向钟情,从接到请帖就加班加点地画,在婚礼前完成了一幅中幅的蔷薇花图。
    白莉莉和哈尔出乎意料地喜欢,当着珍卿惊噫赞叹不已。白莉莉不顾有其他客人要见,请珍卿坐下来,她问画中描绘的哪里的景象,她说也参观过很多蔷薇花墙,怎地不曾见如此惊人的美?
    珍卿说画中景象源自她的记忆,她在海宁住的那条街上,夏雨时到处是红鲜绿润的蔷薇。但画中并非全是记忆中的实景,她在里面加入了想象。
    新郎也兴致勃勃地听着,还郑重地念起中文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珍卿赞扬哈尔的字音情态,但指出这两句诗,是况牡丹而非写蔷薇的。白莉莉和哈尔催她念首蔷薇的,珍卿念出四句的《山亭夏日》:绿树浓荫夏日长……
    珍卿解释,作者是位有文学素养的将军,他在山村别墅悠闲地度着夏天……哈尔就赞中国人的文化传统,说中国的官员和将军竟多饱学。白莉莉也意外地说,她以为中国人多为生计劳役,没有谁有功夫摆弄文学,没想到官员将军个个有品味。
    聊得时间有些长,新人的亲属不高兴,话里话外指责珍卿耽误事,白莉莉和哈尔难免有尴尬,忙当着亲属跟珍卿道歉,说不该占据她做客人的时间,新娘的堂妹白莎拉——也是珍卿的好友,亲热地带珍卿出去落座……
    在治安法官家举办婚礼,其布局和流程类似于教堂,还是近亲戚都往前面坐着,一般友人就尽量靠后坐。珍卿逡巡着杂坐的陌生宾客,看着老熟人莫尔斯太太招手,便迎上去跟莫尔斯一家坐。莫尔斯太太小声跟珍卿科普,前排坐的都是新人的什么亲友,又评论这婚礼比在教堂简略……
    珍卿听了满耳的婚礼知识,观察到一个奇妙的现象:新娘新郎的亲属很容易辨别,新娘的亲属想来多是在教的,他们一个个衣冠齐楚,有的神情古板,有的态度矜持;而新郎的亲属明显不同,他们不拘男女都明朗善谈,脸上洋溢着过分爽朗的笑容。但双方人却相互不理睬。倒是珍卿的好友白莎拉,跟两方人似都说得上话,热情地在两方阵营中穿梭着。
    珍卿看着泾渭分明的两方亲属,这气氛比宰相女嫁给山贼儿还怪异。
    “杜小姐,两位新人般配极了,难道不是吗?”莫尔斯太太喜气洋洋地说着,珍卿也满脸堆笑连声附和。但莫尔斯太太的前方,一位高贵典雅的夫人,却忽然扭过头跟莫太太和珍卿说:“但是不能否认,这对天造地设的恩爱伴侣,会因为双方亲属的矛盾而吃尽苦头,莫尔斯太太,你觉得呢?”
    莫尔斯太太尴尬地嗫嚅着,其名其妙地瞅着珍卿,当起了介绍人:“萨尔责太太,这位是安拉学院的中国高材生,杜小姐。杜小姐,这位是来自得省的萨尔责太太,萨尔责氏在得省做石油生意。她们的生意蒸蒸日上呢。”
    珍卿正在狐疑难解之间,这位萨尔责太太打量着珍卿,矜持地向她微笑颔首,礼貌地问出非常不礼貌的话:“杜小姐,你怎么看呢?两个宗教背景不同的人,会因为他们的信仰和亲戚闹多少矛盾呢?”
    珍卿完全想咧着嘴怪笑了,这种狗血诡异的场景和对白,这萨尔责太太找她说话,还意味深长地问这种话,以珍卿丰富之极的想象力,脑子自动浮现花样男子剧情。假如戴维斯·萨尔责是罗圈腿的道明寺,她就是打个勾拳要蹦跶半天的杉菜。啊哈哈,这萨尔责老太太就是鬼畜的道明寺太太。没踪没影的事,会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吗?
    萨尔责太太见她脸皮抽搐,以为珍卿猜到她的身份(就冲这姓氏和家业也没啥难猜的),又被她说到了痛处。就约珍卿婚礼后跟她谈一谈,说她对中国的绘画感兴趣。
    珍卿无所谓地点点头,她正在想,最重要的道具支票还没出场,如果对方甩的支票面额够大,可以考虑收下来捐到中国赈灾啊。
    莫尔斯太太在旁坐立不安,悄声问珍卿要不要她帮忙,珍卿说不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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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6章 一场婚礼众生相(有大改,重新看)
    等到钟声一过, 乐队开始奏乐,着装统一的伴郎伴娘次第步入,伴娘执蔷薇、莉莉等圣洁之花。身着拖地白纱婚礼服的新娘, 在父亲陪伴下抱着百合花缓缓步入。与此同时,牧师与新郎也现身在礼台之上。
    等到新郎新娘并排立住, 牧师说了一些例常的话, 亲友注视新人们戴上戒指, 在牧师引导下互致誓词。
    莫尔斯太太的小女儿乔丝琳告诉珍卿, 因现在女权运动如火如荼, 以前丈夫是妻子的保护人,妻子是丈夫的服从者,在誓词里面也有所体现, 而今,越来越多的地方去除相关内容,不得不说文明一直在进步。珍卿觉得“进步”不仅在形式, 具体还要观察他们的生活。
    结婚仪式之后, 大家有秩序地退出礼堂, 接下来就是吃喝玩乐的婚筵了。乔丝琳·莫尔斯听说珍卿已经结婚,惊讶极了, 追问她的中国婚礼是什么样子。珍卿就略讲她那中西合璧的婚礼。拿来食物的莫尔斯太太, 让了一圈,又问珍卿中国传统婚礼的情形……
    也许是珍卿太擅长演讲, 一些生客也过来听她讲, 中间穿插一些友好的提问。珍卿周身聚了个小圈子, 到舞池里音乐声响起来, 人群才渐渐地散开去。
    得闲的她喝一点西梅汁润喉, 勉强吃点冷飕飕的火腿和南瓜丁, 一个侍应生忽然托着盘子上来,温恭地示意珍卿,有位萨尔责太太有讯息给她,珍卿四下张望了一番,见萨尔责太太从厅中出去了。
    她无奈地叹息一瞬,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是拿起纸条看,萨尔责太太在简讯中说,希望她们都同心协力,安静地处理好这件小事,不要令任何人的脸上蒙羞。所以她希望,杜小姐在治安法官家的某客房同她见面。
    珍卿找到与人说笑的莫尔斯太太,说明了情况,莫太太立刻表示关切,并有难以言说的不安。
    不安的是,萨尔责太太作为外地人,在另一个社交场合,莫名向莫太太打听杜小姐时,莫太太对萨尔责太太说了很多,也特意说过杜小姐跟萨尔责是朋友,有时候看见他们在路上谈话,或者一起参加什么活动。莫尔斯太太纯是好意,以为萨尔责太太也是听了杜小姐的才名,对一个有才华的中国人感兴趣。杜小姐有意弘扬中国文化,她想帮杜小姐结交地位高尚的朋友来着。
    而莫尔斯太太的朋友圈生出一件绯闻,说中国来的iris dew小姐,与得省石油大亨的儿子有纠葛,萨尔责太太是来兴师问罪的。莫太太私心猜测不至于,杜小姐的房东老米勒有名的苛刻,不会容留不检点的房客那么久,她自己也对杜小姐印象也很不错。结果萨尔责太太出现在白莉莉的婚礼,仪式前特意找到莫尔斯太太,希望她介绍她跟杜小姐认识。
    莫尔斯太太之前的一片好心,现在演化得非常尴尬了。由不得她不关心杜小姐。
    所以莫太太明显偏向了珍卿,说会盯着她要去的客房,一有不对她会随机应变。
    戴维斯·萨尔责来得较晚,他本来想请他母亲出来走走,没想到她先到治安法官家,他在母亲作客的亲戚家耽搁了时间。
    萨尔责赶到治安法官家,幸好婚礼尚在进行之中,新人们正在满场与宾客祝酒谈笑。舞池的宾客在跳华尔兹,但新郎弗莱顿家的那些亲戚,看起更热衷自由的舞蹈风格,新娘白莉莉的古板亲戚们嫌弃坏了。
    萨尔责找到放浪形骸的同伴们,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萨尔责太太。卡尔·史密斯笑得得意扬扬:“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萨尔责太太一进来,我们就过去同她招呼,她对你在剑桥的活动很有兴趣,拉着我跟唐莉问了许多事。”唐莉·菲尔茨是卡尔的未婚妻,正在舞池中跟托马斯跳舞呢。
    萨尔责又向四周看一圈,问萨尔责太太现在在哪。
    卡尔的堂兄弟马修·史密斯,这一会已经喝得醉醺醺,搭的话似驴头不对马嘴:“戴维斯,你来迟了,iris dew刚才发表了演讲,我还以为走错地方,错入了金艾达的演讲会!”然后就是一顿针对iris的污秽的脏话输出。
    萨尔责皱眉看向马修,向四周又瞭望一圈,回头微愠地道:“你总这样口无遮拦,所以复学申请通不过。这是我们同学的婚礼,放规矩一点吧,马修,对你有好处。”马修满不在乎地继续喝酒。马修也是橄榄球队的队员,因对中国人的种族主义态度,被停学后球队的事也泡汤了。
    萨尔责想跟白莎拉打听杜小姐去向。但白莎拉忙着帮姐姐、姐夫待客,只得作罢。还是莫尔斯太太的小女儿乔丝琳,跟他说她妈妈跟杜小姐出去了,好像往客房方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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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卿在本邦待得长了,早学会从长相肤色、表情体态,初步判断一个人的阶层。她对上萨尔责太太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的发型、帽子、耳饰、胸针、大衣,每一样都经过审慎的选择搭配,显示着她的身份和品味。当她抽烟的时候,那逃逸的烟气,都像在替它的主人表白,姑奶奶是上流人士,跟你这乡巴佬多说一句话都掉价。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小老太太优雅而美丽,虽然表情过于矜傲了。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珍卿慢慢感到无聊了。她抬手看一下手表,正准备说话,萨尔责太太的神情似严正,又似轻视:“年轻的小姐,我要你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离开我的儿子?”
    珍卿刚在心里嘀咕,这萨尔责太太真能墨迹,不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吗?没想到一开声直奔主题,不错不错。她倒是想见识一下,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鬼佬阔太,是怎么威逼利诱保证家族利益和血统纯正的。她倒希望看到新鲜有趣的手段,不过,她毕竟在异国他乡的现实社会,盲目树敌是愚蠢的。
    所以,珍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萨太太,真诚而坦率地说:“萨尔责太太,我想您对我误解太深,我所以马上来见您,正希望解开不必要的误会。我跟您的儿子萨尔责先生,充其量是分享少量价值观的朋友。我是来自中国的已婚女人,我的室友,我的表亲们,包括来自中国的那些同胞,都在这里上学,还我的房东、邻居、导师,他们都是我私生活的监督者,若我有越轨的行为,首先是我的亲友近人不会宽恕我,倒不必劳动萨尔责太太来兴师问罪。”
    小老太太优雅地放下香烟,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珍卿,仿佛在看一个不诚实的小偷,忽而又把神情松弛下来,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讲她们家的亲戚有多少豪商、医生、政客、律师、军官,但他们连聘用最低等的厨房杂役,也从来不找中国人。
    若以为这点话就能激怒珍卿,那这小老太太就太天真,珍卿眨眨眼睛保持着微笑:
    “当然不是因为中国人太笨拙,只是因为你们不体面的种族歧视,不将华人视作同等人类而已。萨尔责太太,请你不要急于反驳,我先给你讲一个美国故事。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政府决定修一条贯穿大陆的铁路,以把源源不断的新移民送到西部拓荒。他们用了少量的爱尔兰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主要的劳动力是来自中国广东的华人,美国人以美国遍地黄金的谎言,引诱中国人来此做修路的苦力……
    “据说,修建这个‘伟大’铁路的华工,在工程后期达到工人数量的90%,当这条铁路终于建成通车,你们的先祖庆祝时说道,这个铁路建造史上的伟大奇迹,是因为加省人拥有四种伟大的血统:法兰西人的勇猛无畏,德国人的睿智坚定,英国人的不屈不挠,爱尔兰人的直率热情。没有一个华工的名字被提及。因为在你们祖先的眼中,华人跟黑奴一样低贱,不配拥有人该享有的成绩和荣耀,你们继承了祖先的自大和残酷……
    “萨尔责太太,一些美国人的无知和自大,我见识得够多了,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不想多费口舌与您争辩。戴维斯·萨尔责先生是我朋友,我选择坐在这跟您澄清误会;不然,我不会跟初次见面的人讲这么多。也因为萨尔责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他和他的母亲,别说我已经结婚了,就算我没有结婚,也不会选择在种族主义氛围中长大的人谈恋爱。因为我很自豪是中国人,我很厌恶美国人,甚至其他民族的人,在我面前展现对中国人的优越感。
    “而说到财富地位。我自己出生在中国的乡绅家庭,家中薄有田地资产,世代以耕读传家。在中国正式拜师的有二人,李先生是中国有名的传统学者,他做过前朝皇帝的老师,除了我他还有更多有名的学生……我正式拜师的绘画师父,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画家,他一幅画的价钱比萨尔太一身的穿戴贵得多……”
    看着怔忪狐疑的萨尔责太太,珍卿取下脖间的玉葫芦和玉宝瓶,告诉她这是李师父的妻子送她的,李太太的母亲是前朝的贵族,她送女儿的这件结婚礼物,是前朝宫廷内造的珍卿宝物,作为祝福又转送给丈夫的弟子。
    萨尔责太太反复看两件饰物,珍卿看她的表情似乎识货,便慢条斯理地说:“萨尔责太太,中国这个古老国家处在低谷,却并非你们想象的不堪。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没骨气,不是所有中国人都那么穷。我跟您的宝贝儿子,没有任何越轨的关系。中国人讲‘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您不妨扩大交谈的范围,从更多可靠的人那里获得消息。”
    珍卿说这么多话有点累心,等半天没听见回音,结果萨尔责太太蹦出一句:“杜小姐,你这个卖不卖!”珍卿的表情终于裂开,靠之,还要点脸啵?!
    萨尔责太太想买珍卿的吊坠,最后不免大失所望,最后冷着脸嘴硬地说:
    “噢,我想你未免太恭维你自己,你在我眼里毫无女性美可言,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亚裔女孩?我想戴维斯确实不会爱上你……”
    嚯,这小老太太嘴壳子够硬的,反正一定不会道歉了。那请问你到底脑回路咋长的,这么轻易就被她说服,先前怎么就敢来兴师问罪?阔太太耳根子这么软的吗?戴维斯好歹是个聪明人,他老娘怎么像个沙雕一样!
    沙雕女士从手袋里刨出一本支票簿,想一想,拿起笔利落地划拉一趟,审视一下把支票撕下来,跟珍卿说:“这是给你的补偿。”珍卿接过来认真看,轻皱起眉头,不辨喜怒地轻语:“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戴维斯·萨尔责找人纯在碰运气,遇见在外面溜达的莫尔斯太太,听她说杜小姐跟他妈在一起,他隐约嗅到的阴谋味道,似乎也得到了证实。才走近她们所在的房间,就见iris怒意隐隐地出来,萨尔责一上来就道歉,iris难以置信地瞪着说:“你妈妈用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给我五十块作为补偿——”
    萨尔责掰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什么都不必说,他和他母亲都向她忏悔。珍卿相当无语地说一句:“五十块钱,慷慨的人不屑于拿这点钱打发叫花子!现在一个礼拜的饭菜钱都未必够!”
    萨尔责一时间无言以对,她在意的点为啥这么奇怪?珍卿看着忧心的萨尔责,想着本来不欲得罪萨太太的,可这沙雕老太太嘴太贱,刚才虽然没跟她撕破脸,但气氛也算不上愉快。所以还是要笼络好萨尔责这个朋友。她恳切地叫萨尔责放轻松,说他们两个的友谊,就像大海上历经风浪的小船,小风小浪不能掀翻它。萨尔责就向她郑重许诺,不会让他的母亲再来骚扰她。
    这时莫尔斯太太走过来,说外面太冷还是到宴会厅说去吧。萨尔责进去找他妈去了。
    回到宴会厅里,真是暖和又热闹,已经醺醺然的新郎倌弗莱顿,跟一些疑似拉美混血的男孩,一个个扒着膀子蹦蹦跳跳,有点像后世兔子舞的形式,可能是一种异域的集体舞,那些混血的拉美青年边跳着舞,一边脱下外套吆喝着乱甩出去。
    目瞪口呆的女方亲属们,仿佛是看见撒旦在跳舞。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新娘的妹子白莎拉小姐,也加入这让人崩溃的群魔乱舞。两方的亲戚差不多吵起来,新娘白莉莉忙着从中调解。
    这个群魔乱舞的场景,给珍卿带来强烈的创作灵感,她专注地凝视舞场中的情景,关注着场中的各种细节。
    珍卿又跟莫尔斯先生借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这场“群魔乱舞”,嗨翻天的青年们被制止后,珍卿还跟拉美混血儿们请教,这种舞蹈源自哪里用途为何。才知原来是来自古巴的康笳舞……
    珍卿搜集到足够多的资料,想着连带婚礼堂的结婚仪式,再加上混血儿们跳的康笳舞,她可以画两幅全幅画,不过这个工程量就太大了,要多费一点心思。她应该马上跟主人告辞,回去画好全部素描稿,免得丢失一些细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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