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半开着房门等三哥,一听着脚步声,连忙打开门向走廊上看。三哥端着一只托盘上来,一个硕大的食钵,盖得很严实,旁边还有两副碗筷。
    三哥笑着跟珍卿说:“重味大荤的,我没有拿,这个鱼片粥炖得很烂,你吃一碗先垫一垫,想吃别的明天再说。”
    三哥温柔体贴的举动,是珍卿往日最美好的幻想,也不能幻化出来的模样。领受着他所给予的美好,珍卿在心里想,也许他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听从的。
    所以,他说鱼片粥吃一碗就行,她虽然还觉得肚腹空空,也没有再吃第二碗。三哥陪她吃了一碗。饭碗餐盘放到门外头,窗子略打开散散味道,这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三哥又赶紧再关上窗子。
    他们挽着手在房内散步消食,屋子里温暖如春,外头夜风刮得肆意,心里却都很安逸。他们此刻的生存状态,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珍卿在心里发愿,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清静适意。
    三哥低下眉眼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珍卿脱口而出:“火锅。”三哥摇头无奈:“你这么眷恋火锅呢?不过,既然答应你,自然如你的意。还有别的吗?”
    珍卿又说:“我想吃些熟肉,酱牛肉、烧鸡、八宝鸭……”
    陆三哥更觉无奈,她的喜欢还是这些,而且有时候格外馋肉呢。
    后来,他们约好明天去晋州路,撇开其他所有人,他们安安静静地涮一回火锅,吃上一天功夫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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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十点钟,海宁国立大学附近的某茶坊
    荀淑卿心里微微忐忑,对面的陆先生侧身斜对着她,神情漠漠地看着街市上面。
    昨夜突然寒潮来袭,北风斜飘飘地刮着,今早起来,海宁下起雾蒙蒙的冰雨,叫路上行人有断魂之感。
    这陆先生约她在此见面,却又一直晾着她。荀淑卿在心中苦笑,她好赖也见过不少世面,这陆先生还没拿她如何,她倒有点如坐针毡之感。
    荀淑卿忍不住先开口:“陆先生,我知道您事务忙。您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陆浩云拿出一枝香烟,刺啦一声火柴点着,那火柴的光焰对着香烟一燎,立刻燎出猩红的一点。
    他随意地吐出烟圈,冷冷淡淡地问她:“荀小姐,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任何事都会有后果吧?”
    荀淑卿微微一惊。又见陆先生别开眼,似有不耐地说:“我家小妹这两日,寝食不安,失魂落魄,荀小姐可知是何缘故?”
    荀淑卿又是一惊,她讷讷半晌道:“我给她看了一些东西。”
    忽然阿永走上来,哐当一声把文件袋砸在桌上,荀淑卿垂眸低语:“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叫更多有识之士,看清国家展族的危机,对劳苦大众,抱有持久的同情心——”
    陆浩云冷冷看她:“荀小姐,令尊尚困于缧绁之间,您为何行事不密,到处树敌?”
    荀淑卿愕然地看他:“到处树敌?陆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陆浩云笑得轻淡好看:“此前,巡捕房的埃尔弗上尉问我,说是听闻令尊荀鹤轩先生,与我谢公馆有些渊源,问我是否属实,若是属实的话,倒可以网开一面。陆某还没有答复,荀小姐,我如何答复,还是在于你的举动。”
    荀淑卿像被掐住命门,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心里泄下一口气,沮丧地问:“陆先生,你希望我怎么做?”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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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9章 雪天聊天吃火锅
    陆浩云从小茶坊出来, 阿永把汽车开过来,说:“陆先生,杜小姐过晋州路去了, 您马上过去吗?”
    陆浩云站在阶沿上,紧紧大衣的前襟, 看街对面有个熟肉铺子, 小妹最喜欢楚州路上那家, 坐上车吩咐阿永先去楚州路。
    到晋州路洋房的时候, 陆浩云才站到雨地里, 就闻见满院飘着火锅汤底的浓香,在这浓香的气氛中,他感觉脸上密集的凉意, 伸出手一接,发现这时下的是雨夹雪了。
    就见珍卿在门阶上拍手,欢喜地向他嚷:“三哥, 下雪了!”
    他见她穿着开司米衫子, 大衣也没有扣严实, 赶紧跑过去拥住她,帮她把衣襟扯严一些。把买来的熟肉交给徐师傅, 他拥着珍卿回到起居室, 燃着熊熊炉火的房间,暖和得让他直打喷嚏。
    三哥上去洗漱换衣裳, 又到厨房找徐妈说话, 告诉蘸酱的口味怎么调制, 他才回到珍卿所在的起居室。
    珍卿身边搁着德译汉的词典, 正在读席勒的戏剧《阴谋与爱情》。三哥紧挨着她坐下来, 头挨头一起读着德国名著, 听着壁炉里柴火哔剥的声音,时间不知不觉走过去。
    中午火锅好了,见外面雪屑纷纷扬扬,三哥干脆打破习惯,叫徐妈把锅子摆到起居室。
    三哥尝尝徐妈调的酱料,觉得差强人意,也没有多说什么,把口味从轻到重的三种酱两边摆好。
    他们涮锅的食材很丰富,新鲜的素菜有白菜、冬笋、冻豆腐、腐竹,干菜倒是有七八种,如土豆干、茄丝干、豆角丝、黄瓜干、干菇等,肉类主要就是鱼丸、羊肉,还有三哥买的酱牛肉、烧鸡、腊肠。
    珍卿看得口水上涌,恨不得马上甩开腮帮子嗨吃,三哥先把素菜放进去煮,叫珍卿先别忙着吃肉。
    三哥把煮好的素菜捞起,叫珍卿由素到荤、由清淡到重口味的顺序吃。
    其实这时的人们吃火锅,并不会放这么多东西,可珍卿说这样营养丰富,三哥自然也没有禁忌。
    看着煮得热滚滚的火锅,两个人都坐在飘袅的蒸汽中,珍卿的味蕾被美妙的食物打开,再看对面煮夫模样的三哥,忽然觉得岁月静好,心花怒放。
    吃了约有一刻多钟时,三哥又给珍卿捞些菜,笑得很是清隽温柔:“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珍卿从善如流地点头,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笑得清灵灵地说:“好啊。”
    三哥握着她的一只手,看着外头撒盐搓絮似的雪景,笑着说:“倒想起曹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小妹,你觉得什么样的才是英雄?”
    珍卿摸着下巴回想,简洁地说一句:“造福他人又不危害社会的,大约都是英雄吧。”
    三哥又问:“那你觉得,三哥这样的是英雄吗?”
    珍卿点头如啄米,她真心实意地认为,三哥办工厂增加救业机会,街上的乞丐ji女就少些;把投钱向不挣钱的经营领域,中国工商业的国际竞争力就强些;他长年累月地做慈善救灾民,他救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三哥是不拿枪的英雄,珍卿老早就崇拜他了。
    三哥听得心里满意,不过还是回归到正题:
    “如今国中还是军阀混战,乱相迭起,你觉得谁最有望结束乱世?”
    珍卿在这异时空,有想法也不可能实说,略一思索笑笑道:“是应天的韩领袖吗?”
    陆三哥凝重地点头:“讲实话,我并不喜欢此人。可是若有一人终能统一国家,我猜测大约就是此人。”
    珍卿表示愿闻其详。
    陆三哥从他的知识机构,有理有据地讲过来:
    “政治军事上的问题,我大约不擅长,不过无论什么领域,总归脱不开一个‘钱’字。
    “韩领袖手腕很伶俐,控制了工商业基础最好的华中、江南,暗里又获得英、美、法、德的支持,只以财力来论,他统一国家的希望很大。
    “再说,就算公民党派系斗争复杂,韩领袖在目前来说,作为先总理遗志的继承者,比他人更加名正言顺,他手里有应天政府的金字招牌,号召力也比他人强。
    “小妹,一想到这样的人,日后会成为国家的主宰者,我就感到后怕。此人深谙帝王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的下作手段,我一件件见识过来了。
    “他借‘清党’清除异己,手腕之利非常人所能及,他用千千万万的头颅,奠定了他的权力地位,他日后的行事不见得会改变。小妹,你明白我的忧惧吗?”
    珍卿抿着嘴唇点头,扣起桌布下面的流苏,三哥握紧她那一只手,恳求似的说道:
    “小妹,最低限度,你不要抛头露面做危险之事,你答应我,好吗?”
    几难得有这样的时刻,珍卿看到三哥哀求乞怜似的神情。
    她心里脑中咂摸一会儿,反握着三哥的手,郑重地说:“我答应你,不会抛头露面……可是三哥,我大约还要写点文章。”
    三哥的神情松缓些,顿了一下说:“记得要匿名写。”
    珍卿又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吃起东西。珍卿之前情绪容易低落,心里容易自责,就像杨季康老太太讲的,她有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她现在的觉悟比从前高,看了那么多人间惨剧后,她感觉死亡是稀疏平常的事,她并不比别人更高贵些,设若现在要她牺牲自己,就能拯救千百万的百姓,她觉得自己会愿意的。可天下的事没这么简单。
    她没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她两辈子都对政治斗争不擅长,倒不如就在她擅长的领域,潜移默化地改造人们的思想,这是她有信心能做好的事。
    这时,三哥讲起他少年时的事:
    “我在东洋念书的时候,受老派的改良主义影响,认为中国之所以弱于欧美,甚至弱于东洋,是因为技术装备落后,若是有了更多的铁路、电话、电报、轮船,国家自然会日益富庶强大起来。
    “后来也觉得,老派改良主义不能解决所有事。可我还是认为,不论社会革命如何厉害,基础工商业和科学技术,还有教育文化艺术,对于国家的发展都很重要。除了有人去搞社会革命,也必须有人来专注做这些基础的事业。
    “小妹,中国社会的痼疾很多人都看出来,但看出问题想尽办法却不能解决,多少人就在绝望中杀死自己,他们把视线放得太高,把自己的愿望放得太大,到底死得没有意义。
    “裴树炎先生有句话,我以为极有道理。他说无论什么事业,都要从大处着眼,而从小处着手,脚踏实地做眼前之小事,才能谈以后的大事。”
    陆三哥看着珍卿,这样触及精神的谈话,说起来并不叫人痛快。他真不想跟小妹讲这些,可他感觉到非讲不可了。但愿小妹能够谅解她。
    珍卿握着三哥的手,恳切而体谅地说:“三哥,我都明白,我会经心的。”
    第三天珍卿去了趟报社,结果荀淑卿学姐不在,听说她为他父亲的事奔走去了。
    荀学姐找了一位同学代掌报社,珍卿头回见这叫钱缤的,就觉得这大姐性格挺各的。
    珍卿交上去的稿子,她一下子甩给回来,指出几十处她认为该修改的地方,叫珍卿改好再送过来。
    珍卿自从写文章投稿,什么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头回见面犯不着闹得难看,而且她想到荀学姐,也暂时把气忍下来。
    可珍卿临出报社时,说想拿新一期的样报看,这钱缤大姐跟她说,报纸份数是记录在案的,核算成本也以此为依据。若这个人拿两份,那个人拿三份,到时账要怎么算呢?
    珍卿当时竟是无辞以对,道理虽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在《新女性报》投稿,她的稿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下,印刷发行的事,三哥时常派人义务帮忙,若真要斤斤计较,荀学姐还应该补贴她不少钱吧。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珍卿反倒冷静下来,荀学姐向来是周全的人,找这么个人来找掌军机,想想真是不可理喻。
    珍卿跟钱缤掰扯一会,忽觉得意兴阑珊,就没有再跟她纠缠了。
    钱缤这种人讲不清道理,就算撒泼跟她大吵一架,钱缤就能事事按着她的意愿来,她也不一定会做。
    本身现在是多事之秋,钱缤对她来说又是生人,她很忌讳跟个生人说太多,兴起不必要的风波。
    珍卿下午和晚上,跟荀学姐打了四五通电话,结果都没有找着她人,荀太太情绪很不稳定,只是说荀学姐早出晚归,一直在为她父亲的事奔走托关系。
    如此一来,珍卿倒不好为这点小事,再给荀学姐添烦恼了。
    可是后面的日子,荀学姐一直没有回归报社,那个钱缤处处不与人方便,珍卿的稿子她总是打回来,非说现时的情势下,不宜做任何煽惑性的言论,叫民众对抗应天政府。珍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钱缤在刻意针对她。
    对于报社的其他人,钱缤对她们不像对珍卿这么苛刻,所以裴俊瞩和熊楚行也抱怨,却比珍卿的状态好一些。
    珍卿来海宁之后,日子越过越舒坦,鲜少见到持续针对她的人。被人针对,火气上头就要跟人撕吗?当然不是,动不动就想血溅五步,那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脑残。
    珍卿也重新审视当下局势,钱缤这样草木皆兵,是不是也有她长远的考虑呢?是不是荀学姐给她受了什么机宜,大约是有的吧。
    既然她做出来的很多文章,在钱缤手里都过不了审,只能在家庭生活、娱乐爱好两板块下功夫,做些不痛不痒的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就算小说是个虚拟世界,女主角也不是世界中心,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过活,她犹豫后怕,都是正常的反应。她有时候听男主角的话,好像显得没主见一样,那是因为男主角的意思,可能正是她自己的意愿,有什么必要跟人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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