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真不爱跟慕先生吃饭,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就不强求了,她有时候甚至是吃不饱。
    慕先生这么死抠儿,也许就是因为资助了不少学生朋友吧。
    到了中国艺术大学,叶小哥带着珍卿,直奔艺术系的素描大教室“敏学堂”。
    珍卿和叶小哥站在敏学堂门口,叶小哥恭敬叫了声“梁先生”。
    梁先生暂停讲课,问叶小哥来干啥的。
    叶小哥点了一下珍卿,说是慕先生吩咐的,叫珍卿交钱加入暑期班,跟低年级学生一起作基础性的训练。
    这位代慕先生负责的梁先生,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先生。
    她体态微丰、个头不稿,还戴着一副近视远镜,神情静穆淡然,不太像美术系的先生,倒像个寻常的家庭妇女。
    梁先生态度和蔼斯文,说起话不紧不慢地,跟助教朱书琴吩咐一声。
    这朱学姐叫了两个男生,给珍卿搬画架和凳子进来。
    梁先生退到讲台一边,叫珍卿自我介绍。
    珍卿看教室中稀稀拉拉,不到十个学生,不由愣了一下下。
    果然家长觉得学美术没前途,报考美术系的人也许不多,这暑期进修班的学生好少哦。
    珍卿一派自然地微笑,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年纪,说自己还在念高中,是暑假来补习美术的。
    教室里先静默一阵,然后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个男生拍着手笑,扭头跟一个小男生说:
    “黄尧,现在有小师妹进来,你就不是最小的了。”
    朱师姐安排人搬来用具,珍卿就坐在靠南的地方,跟那位姓黄的小师兄是近邻。
    黄小师兄帮她摆画架,珍卿连道了两声谢,黄小师兄唰地脸红,他的眼睫毛动个不完,像是受了惊要振翅起飞……
    这时代易害羞的男生不少,这黄小师兄羞答答的,让珍卿想家乡一位潘同学。
    这个素描教室挺大的:教室里有七尊大石膏像,多是西洋的神仙或人物,比如维纳斯、阿波罗、奴隶等,而且这些石膏像多与真人等大。
    珍卿在教会中学上学,美术课当然也有石膏像,但了不得是维纳斯的半身像,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等身像。
    接着就是继续上课了。
    梁先生在前两节课,讲了不少绘画的技术理论,但珍卿都错过了。
    她现在继续给大家讲明暗和比例。
    她说观察明暗和比例时,你的两只脚务必要勤快,必须要前前后后地审视,近处看局部,远处看整体,把观察的印象与实物对比……
    梁先生讲完以后,大家就开始自己琢磨了。
    今天是画维纳斯的等身像,梁先生一再强调,动笔之前大家多观察,但有的人还是只看片刻,就马上开始动笔了。
    梁先生站在那个急性子身边,和声细气地跟他强调,务必要观察好了再作画,那学生直说他观察好了。
    梁先生脾气温和,虽然态度不大赞同,也没有强叫学生就范。
    珍卿观察石膏像约十分钟,一边开始用小刀修炭笔,一边继续观察着细节。
    她仔细把轮廓勾画好,开始从暗的部分画。
    正画着,朱书琴学姐走过来,给珍卿递了一个白馒头。
    珍卿笑着接过馒头放一边——处理明暗层次用馒头擦,珍卿还是从慕先生这儿学的。
    果然应了她的那句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处理明暗不能一蹴而就,这是反复而细致的工作,有时候必须要返回修改,而且有时候需要大改动。白馒头就有了用武之地。
    珍卿沉浸在自己的作画中,朱学姐发的馒头正要用上,忽然有人严厉地叱问:
    “你告诉我哪一点最亮?”
    珍卿抬头看向声源处。
    慕先生不晓得啥时候来的,他站在一个男生面前严厉诘问,那男生正是梁先生告诫过的急性子。
    那男生一改对梁先生的散漫,对慕先生的态度很恭敬,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慕先生就一遍遍问他:“哪一点最亮?”
    那急性子只好看着维纳斯,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过一会儿在画板的图上指一指。
    慕先生肃着脸点点头,又问他“哪个点最暗”,那急性子仔细地观察一番,也终于指对了地方。
    慕先生顺势给大家讲点理论:
    “同学们,我一再给你们强调,你们在画石膏像的时候,只有一个点最亮,可以留出空白;也只有一个点最暗,可以画成黑点,其他的部分都是中间色。
    “受光面最暗的部分,不能比背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反之,背光面的最亮部分,不能比受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
    下午课程结束的时候,慕先生给布置了构图作业,一个星期内画一幅人物或风景构图,开学之前把作业交上来。
    珍卿从南边回到谢公馆,先赶紧冲了个凉。
    胖妈特意上来告诉珍卿,她前晌去见罗蔓茹身边那陈妈了。
    陈妈把罗蔓茹回家后的事,一五一十都跟胖妈说了。
    罗蔓确实中暑挺严重——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病,总之回家后就哭闹不休,对陈妈和她老伴又打又骂。
    陈妈本是老实巴交的人,但胖妈手里有那张债据,而这位太太又不受宠。
    陈妈他们炸着胆子扯慌,一口咬定太太不是犯了癔症,就是去谢公馆的路上中邪了……
    那魏耀庭大热天当了一天班,回来被这“疯疯癫癫”的老婆惹烦,将他打骂了一顿,就出去找新娶的小老婆了。
    罗蔓茹和魏耀庭,对佣人都算不好的,陈妈两口子已经背叛,以后,再说破真相对他们没好处,这么糊弄过去才是首选。
    所以后患也许有,但没有那么大。
    胖妈依照对他们的约定,当场把那张赔钱的债据撕碎了。
    胖妈说完这事就出去,珍卿自学一会儿德语,吃过晚饭又读一会儿德语,就叫胖妈把报纸送上来。
    《新林报》第二版有篇文章,标题比较耸人听闻:
    正标题是:颜伯达将军慰抚梁军,归途不幸染疟身亡。
    副标题是:梁南铁路工人死疟者五六万,当地土民疑为亡魂作祟
    这文章开头简述新闻事件,说颜伯达将军受韩领袖差遣,前去颁布对梁军云志舟和余连韬二将军的任命,并且慰劳不知干过什么好事的梁军。
    然后,颜将军染上梁境风行的疟疾,在归途的火车上突然病发,没一天就不治身亡。
    这篇文章痛悼颜将军之死,说他是公民党的大元老,当年追随先总统南征北战,那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可叹颜将军年老体衰,没等火车开到大城市用奎宁救命,就因肝肾衰竭死在了火车上。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画风一转,从十几年前梁南铁路开工说起。
    它说修筑梁南铁路的地段,地质条件和气候环境都复杂,自古以来就是流放要犯的瘴疟之地。
    而承建这个铁路的法国公司,压根不把中国劳工当人看,工作强度大不说,生活环境也极艰苦。
    修筑梁南铁路的头一年,承建工程的法国公司,在淫雨暴热的时节,还维持着庞大的施工队伍。
    当年的疟疾大流行,造成近五千工人死亡……
    梁南铁路一共建了七年,据说死于梁南铁路工程的劳工,至少有五六万人。
    然后这文章又画风一转,讲了当地的一些传说,营造了诡异的鬼故事气氛。
    珍卿觉得这篇文章特怪,前面讲政治事件,后面讲劳工血泪,最后却以鬼故事落幕。
    这文章好像是个良家妇女,遇到想逼良为娼的强人,她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女,却又碍于强人的刀斧,不能真实地表达意愿……
    这梁南铁路的修建,说起来是前清的事了。六七万是一个屈辱而惨烈的数字啊。
    如今的民国看似好了一些,但劳工的命还是不值钱的。
    不过,这作者到底想说什么呢?是想借颜将军说军政,还是想借劳工说国势呢?
    珍卿又把文章看一遍,发现它还真在讲政治,只不过三言两语极尽含蓄。
    原来的梁州王被手下推翻,手下们又开始龙争虎斗,争夺这梁州一地的实权,这不就把梁州弄得乌烟瘴气嘛。
    这中央政府的韩领袖就插手了嘛!
    他把胜出的争夺者封官赐爵,云将军为二十八军军长,余将军为二十九军军长。
    瞧瞧,瞧瞧这韩领袖的用心,给了两位将军同样的名份,就是要他们继续龙虎斗,他肯定想着坐收渔利呢。
    唉,《新林报》受欢迎是对的。
    它能总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有时候又有未竟之意,并且在一篇文章里,把国势、军情、民生、传说熔于一炉——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
    珍卿看完这个又看其他报纸。
    她好久没认真看报纸,一看之下地才发觉,江南的夏天蚊虫肆虐,不少地方都发生疟疾疫情。
    但是万幸的是,这疟疾的发生都是点式的,不像之前肆虐西北的肺鼠疫,危急到不得不封锁西北地区。
    他们现在治疗疟疾,就是用金鸡纳霜。珍卿见过药店卖的奎宁丸药,价钱特别特别贵。
    她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陆三哥忙到很晚才回,胖妈一直等他回来,跟他悄悄说了一件事儿。
    说罗蔓茹跟前的陈妈告诉她,她们家男主人魏耀庭最近,神神叨叨地要干一件事,说要把什么真药换成假药,好像说是治打摆子的药……
    现在已经快十点,四里灯多灭掉了,除了拐脚处的小灯,就是灭蚊灯还亮着,能听见蚊虫嗡嗡地叫。
    陆浩云眼睛一眯:奎宁丸最近非常紧俏,黑市上价钱翻了几多倍。这魏耀庭是想挣大钱啊。
    胖妈说完事正要走,忽又退回来说:“三少爷,五小姐想找你说话,一直等着你,不晓得现在睡没睡。”
    陆浩云下意识看斜对面,胖妈正想去敲一下门,陆三哥赶紧阻止了她,说待会他自己去看看。
    他回房花五分钟冲了澡,不到十分钟,珍卿的房门就被他敲响了。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这楼里的人都睡下了,只听见外面虫子的叫声,倒把走廊趁得更寂静。
    陆浩云微微有点失望,觉得小五多半已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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