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看他妻妾都生不出儿子,着实怕他家产没人继承,出于好意(?),给他选了个同宗的孩子,送到他家当个嗣子。
    这个嗣子原来的家人,还有原来的亲戚,借着这个孩子的名义,常去钱姑父家蹭吃蹭喝,有时还偷拿强要的。
    弄到钱姑父、钱姑妈,还有他们俩女儿,那是烦不胜烦,生活完全乱了套。
    然后有一天,那个嗣子在钱姑父家病死了。
    嗣子原来的家人,那是闹得天翻地覆,钱氏其他族人,那也是推波助澜,趁火打劫。
    总之,钱姑父经营的贸易行,最后不得不抵卖出去,把钱赔给了族里那些人。
    亏得钱姑妈出身晋州吴氏,好歹能请族人撑腰,而谢董事长那时跑到秦州看药材,也顺势帮钱姑妈一家撑场面。
    要不然,钱姑父一家的家产财物,恐怕全给族人讹诈干净了。
    陆三哥一抬头,见珍卿眼睛发直,手在她眼前晃一晃,问:“是不是困了?”
    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快九点了。妈妈,五妹一贯早睡,我先送她上去睡。”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觉愣了一下,然后谢董事长连忙说:“小孩子长身体,早睡早起挺好,你送她上去吧。”
    看陆三哥拉着珍卿出去,谢董事长很纳罕地问吴二姐:“浩云对小妹,他怎么——”
    然后她又莫名猛拍自己额头,很稀罕地跟吴二姐说:
    “惜音小时候,你弟弟特别关心她,比我这个当妈的都仔细——我都羡慕惜音,有这么好的哥哥。”
    吴二姐莫名其妙:“妈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董事长大皱眉头,很费解地跟女儿说:
    “你浩云弟弟,是个小留学生,九岁到东洋,十三岁到西洋。
    “但他不喜欢东洋人,从小学的是西洋人做派,在外人面前是绅士,不轻易跟人翻脸闹难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人和气、教养好,是个难道古道热肠的人。
    “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就是个笑面佛,待人接物务求完美,特别周到细致。可他面上是一锅汤,他里头是一盆冰,他心里清冷着呢。
    “你说咱们家这五小姐,这才来了多久,怎么就得他高看一眼?浩云现在待小妹,就像他从前待惜音。”
    吴二姐听得直愣,她从晋州回来以后,不是待在医院里,就是忙活产护学校的事,几乎没回过谢公馆。
    她跟这五妹相处不多,她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这孩子有老实的时候,也有淘气的时候,聪明也还有几分聪明,似乎没什么太特别的。
    吴二姐跟谢董事长说:“小五还是挺乖的,之前一直老实在家,从不跟人要这要那的。从你送她钻石项链,就看出她不贪心,小孩儿挺不错的。”
    谢董事长不以为然:
    “但愿你说的对吧。
    “我这一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数不清。世人都几副面孔,有时突然变一副面孔,让你猝不及防,惊吓不已。”
    吴二姐看着她母亲,忽然说道:“所以,您越长岁数,就越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谢董事长瞅一眼女儿,说:“你也不用拐弯抹角,指涉我的婚姻。以你的性格,现在看不惯我,将来未必不步你妈的后尘。”
    吴二姐不以为然,闭上嘴不说了。
    珍卿和陆三哥,一起回到了楼上,他们在珍卿房间门口道别。
    陆三哥跟珍卿,隔着一点距离站着,笑着跟珍卿说:“有没有功课要做?”
    珍卿摇头说:“没有。”
    陆三哥就很自然地,欺近了低下头来,大约是想来个晚安前的亲吻,可是他头低了一半,珍卿紧张地倒退一步。
    他就收回了姿势,看着珍卿失笑,拍拍她脑袋,问:“还不习惯西式礼仪?”
    珍卿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很难措辞似的,鼓着脸说:“我……我是还不太适应。”
    陆三哥不以为意,笑着跟她说:“别想太多,洗澡去吧。”
    珍卿洗澡的时候,心思还在钱家被吃绝户的事情上。
    回想一下,只有她跟杜太爷的杜家门,可不也就是一个绝户门?
    杜氏的族人,为何不像钱氏族人那样猖狂,把他们欺侮到破家灭门?
    她和杜太爷,为什么也没像钱家那样,被逼得家产散去大半,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
    因为什么呢?
    不就是因为族长一家人性好,不但不欺负她这一门绝户,还时时处处帮衬维护他们。
    还有杨家姑奶奶那里,她儿女们混得出色,杨家在整个永陵市,都是有名望的家族——也能够帮她们家撑腰。
    还有李师父一家子。
    人总是需要走出这个圈子,事后回想的时候,才知道欠别人的,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有些事做出来,也不是那么天经地义。
    珍卿洗完澡后躺到床上,带着对故乡的回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又是早早起来,起来了先不忙洗漱,她打开抽屉的锁子,取了三十块钱出来。
    之前离开睢县,杜太爷给她二十块钱,但是一路过来海宁,零零碎碎地花去有不少。
    后来,她又买纸笔颜料,还有画册、画集、小人儿书,把剩下的也几乎花光。
    幸好,给中西书馆画《昆虫记》的插图,她挣了有一百二十五块钱。
    但是就这么点儿钱,实在也搂不住花。
    谢公馆的未成年们,没有定例的零花钱,都是由哥姐父母补贴,或者有需要买的东西,直接让人就去买。
    这当然不能因此就说后妈吝啬,就后妈给的那条钻石项链,那都老值钱了。
    谢公馆的孩子们,还是管得比较严的。不像有些暴发户人家,对孩子无底线地宠,宠出来的都是祖宗和祸害。
    即便□□姐从前花钱很多,钱也不是从她手上直接花出去,东西都是别人给她买的。
    谢公馆没人想起来,给珍卿一点零钱,她当然也不好意思要。
    可就她手上这么一点子钱,怎么报答睢县的父老乡亲啊。
    杨家三表叔从小对她特好,假如她想送他一块手表——现在的体面男士,手腕上戴一块名表,那是很登样的打扮。
    十几二十块钱,只能买寻常的手表。送出去不成敬意,要想让长辈戴出去好看,至少得买一两百块钱的。
    送长辈礼物除了奢侈品,还可以送些烟酒茶叶之类。
    珍卿有一回跟杜三婶逛街,看她买茶叶送人。
    没有手掌大的小锡瓶,里面只装了一两重的茶叶,就花了十块大洋。
    假如说珍卿也买好茶叶送人,至少要买四瓶茶叶,分送到四个人家里。
    就这么一下子,她挣的一百多块钱,一下就去了三分之一。
    现在真的必须得挣钱了。
    不过,也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狠,先找杜教授要点钱花吧,毕竟她的父老乡亲,也是他的父老乡亲啊——他本该尽心的。
    珍卿想趁着月假,给睢县的父老乡亲寄点礼物回去。
    她思来想去,觉得吃了两个多月的鱼肝油和维他命,还是有些效用的,应该比钱家人和吴大哥送的那种保健品强。
    她就寻思着给杜太爷和亲友们,也弄点这些洋落吃吃。
    早上坐到餐桌上,珍卿跟吴二姐咨询,她祖父杜太爷走夜路看不清,能不能吃点她吃的那些补养品。
    吴二姐就仔细问杜太爷的身体情况,还有他日常的生活习惯。
    珍卿就跟她说起来。
    杜太爷跟珍卿一样,瘦得跟竹竿子一样。
    他有点跑肚拉稀的毛病,偶尔也会咳嗽一阵。倒没听说有大毛病。
    他吃饭随意吃,但是不挑食,睡觉也还行。但他卫生习惯很不好,夏天不洗脚,冬天不洗澡,细说起来毛病很不少。
    吴二姐听珍卿这么说,跟珍卿说,杜太爷也可以吃鱼肝油和维他命。
    但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到医院做身体检查,对疾病要预防为主。
    珍卿说完了杜太爷,想到玉琮他爷奶,跟杜太爷差不多年纪,如今也上了岁数。
    还有姑奶奶和昱衡表哥,一个衰老、一个虚弱。
    她问吴二姐,这些亲友能不能,也弄点这些补养品吃吃。吴二姐了解情况后,说也可以吃一些。
    珍卿之前打听过的,一瓶德国进口的鱼肝油,价钱是两块到三块钱。
    确实不算多便宜,但以她现在的积蓄,买他五六瓶的鱼肝油,也不到二十块钱。
    其他进口补养品,差不多也是这个价钱。
    吴二姐听说她想买这些送人,就笑说她不用买。
    然后她就领着珍卿到她房间里,把一大袋子补养品,一股脑塞到珍卿怀里说:
    “我治好过的一个病人,他就是开药局的。他正经医药费不给我,总拿这些来填塞我。
    “我自己哪吃得完,总是分给大家,正好这些都给你,你就送去孝敬长辈,也是我对长辈的孝心。”
    珍卿说自己有钱能买,吴二姐还生气了:
    “我是你姐姐,你跟我推搡什么,给你就好好拿着!”
    吴二姐想起什么来,告诫珍卿说:
    “这些补养品,有人把它看成补品,有时候也有滥用的弊端。其实,它们也算是一种药品,是药三分毒,病人老人吃着,有一些好处,但也不能多吃。
    “更不好给小孩子乱吃。你拿这些孝敬长辈,要给长辈交代清楚,听明白了吗?””
    珍卿说听明白了,吴二姐又写了个单子,写明不同的种类,适给合什么人吃。
    珍卿回到自己房间,把一整袋子补养品,都摆在书桌上面看。
    她也是猛然想起来,民国是一个盛行保健品的时代。
    她记得鲁迅先生,就热衷于吃鱼肝油,不但他自己吃,还给他儿子吃,还劝朋友们也吃。
    珍卿把这些瓶瓶罐罐,特意分成了五份——杜太爷一份,杨家姑奶奶和昱衡表哥,每人各一份,玉琮的爷爷奶奶一份,李师父李师娘一份。
    这些进口的东西,上面都是洋文,乡下人看着跟天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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