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兴扯着嘴角一笑,拍一下珍卿的胳膊,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千万不要外道。有想吃的,想玩的,还有需要什么用的,尽管跟你大嫂说。
    “你侄子、侄女,跟你差不多年纪,没事跟他们一块玩,你好好教教他们。”
    那个大侄子吴元礼,就高高地扬起头,说:“我才不跟乡巴佬玩。”
    吴元礼他妈吴大嫂,就打他一下,大骂:“讨债鬼,你一个臭烘烘的男孩子,五姑姑不稀得跟你玩。”
    那吴元礼还想还嘴,他爹吴祖兴一眼瞪去,他立刻就缩了。
    后妈谢董事长,坐在餐桌最北边,笑着跟珍卿招手说:“我的小女儿来了,快到阿姨这来。”
    珍卿老实走过去,谢董事长紧紧攥着她的手,给她指着西边座位,那里坐的一男三女四个人,说:
    “这是你大哥的钱姑父、钱姑妈,还有明月表姐、明珠表姐。要在咱们家住一阵。
    “还有你大嫂的母亲林太太,你之前见过的。先去跟长辈问个好。”
    刚才在客厅没见的林太太,这时候也笑盈盈地坐在这里。
    珍卿就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一一跟这些亲戚问好,亲戚们也客气地还礼。
    跟亲戚们尽了礼数,珍卿又回到谢董事长身边,谢董事长拉着她的手说:
    “你来谢公馆日久,长辈一直没顾上你,虽说是在做正经事,也是委屈了你。
    “今天,你坐在阿姨和爸爸中间,我们一大家子,给你补一个洗尘宴。”
    珍卿连忙站起来,看着谢董事长恳切地说:
    “请母亲不必如此。从我来到谢公馆,哥哥姐姐,还有嫂子,大家都很和气,无不对我关爱有加,视如骨肉,我心里只有感激,一点没觉得委屈。
    “母亲——”
    谢董事长怔了一下,紧拉着珍卿说:“好孩子,你叫我什么?”
    杜教授也挺热切地看着珍卿,珍卿抿了抿嘴唇,又叫:“母亲,感谢母亲的厚爱,送到学校的东西,我特别喜欢。”
    陆三哥看向吴二姐,以眼神相问,她怎么使五妹回心转意的。
    吴二姐跟弟弟一挑眉,暗觉五妹叫这一声“母亲”,并非是她的功劳。
    站在一旁的胖妈倒挺开心,她觉得,毕竟她照顾五小姐最久,五小姐还挺听她的话,她一劝说,五小姐就听进去了。
    吴大哥和吴大嫂,脸上也满是笑意,但眼神并不多么热络。
    □□姐撇撇嘴,翻着白眼,没有吭声。
    快人快语的钱姑妈,再一次说话暖场:
    “大嫂,可见这孩子跟你有缘分,刚才哭得那样,准是太高兴啦。那么小就没了妈,在老家不知咋吃苦受罪,现在又有妈妈疼她,可不是又高兴又难过的。”
    大家都一迭连声地附和,吴大嫂抽空,暗暗瞪了秦管家一眼,心里颇恼她办事不力。
    秦管家接了一记眼风,也是有苦说不出啊。她也没有料到,五小姐竟是这个反应。
    然后,就是其乐融融的一顿午饭。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一直照顾着珍卿吃饭。
    尤其是作为父亲的杜教授,大家都吃着饭呢,他饭吃得心不在焉,一边总给珍卿夹菜,一边死盯着珍卿看。
    他用他那穷摇男主式的,如x光机般的富于穿透性的眼神,把珍卿都给看毛了。
    谢董事长真是正常多了,一边顾着珍卿吃菜,一边重点给她介绍一种风干牛肉。
    她说这种风干牛肉,是她在西北的三个省份,推销化妆品和考察中药铺的时候,发现的一种当地美味——很多人家都吃这种风干牛肉。
    后妈兴致勃勃地说,她买了快有一车回来,一大半拿出去送亲朋好友,剩下的就留在家里慢慢吃。
    钱姑妈就和后妈一块议论,说起哪哪儿的火腿好吃,哪哪儿的熏肉好吃,看起来俩人都是爱美食的人。
    都说热爱美食的人,热爱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大约不是坏人吧。
    吃完午饭之后,谢董事长把珍卿单独叫去——吴二姐也在,又拿了好多礼物送给珍卿。
    这谢董事长给她送礼,真的是非常大手笔。
    刨开前面给她做的衣服,她回到海宁以后,竟然又给她准备了许多衣服鞋帽。
    衣服就包括洋装、旗袍、礼服、运动服、游泳衣、睡衣,鞋子有皮鞋、布鞋、球鞋、凉鞋——真看得人眼花缭乱。
    除了这些日常用的东西,还有一个紫色丝绒盒子压轴出场。
    谢董事长让珍卿打开那盒子看。
    珍卿翻起那盒盖子,就见里躺着一个钻石项链——金制链子下面,坠着一颗闪闪的钻石,这钻石可真够大个的。
    这项链的设计,去奢减繁,以简洁剔透为美,真是美到了少女的心坎里。
    感受到第一眼的美之后,珍卿并没觉得多喜悦。
    她活了小两辈子,特别的生活经历,让她在很多时候,比常人有更强的戒心——不情愿过分占别人的便宜。
    她觉得谢董事长,给她备那么多衣服鞋子,已经显得宠溺太过。
    现在又给个钻石项链,弄得她心里没着没落的。
    珍卿觉得,谢董事长一方面在尽做后妈的心,对丈夫和继女有个交代,也许在无言之间,也是为□□姐而补偿她。
    珍卿把丝绒盒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然后小脸儿肃然地说:“母亲,这个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就这一件项链,比吴大嫂给她的一盒过时首饰,贵重了不晓得多少倍。
    在他们睢县城里,估计至少能买两栋房子。
    假如是杜太爷和杜教授,整天给她送这送那的,那她就是心安理得地收啊,毕竟有摆不脱的责任关系。
    可是谢董事长给的,好像就是没法心安理得地收。
    谢董事长笑得不以为然,跟珍卿说:
    “你虽说还在上学,以后不免有很多机会,也要参加宴会活动,还有亲戚家的婚丧庆吊,你出去总要有些衬场的行头。小妹,母亲给你们姐妹都有,你安心收着吧。”
    吴二姐也从旁哄劝,一力劝珍卿收下。
    珍卿说衣服鞋子已经够多,不该再叫母亲破费。
    谢董事长定要给她,谢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
    珍卿抱着这丝绒盒子,从谢董事长书房出来。
    今天的会亲场面,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就说杜教授吧,她原来的想象里,觉得他是自私自利、冷酷阴郁的人。
    没想到杜教授,是这么一言难尽的小白脸子,典型的穷摇剧男主角。
    但穷摇剧的男主角,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软饭吃得这么自然而然的,生活好像很安逸的样子。
    而后妈,性情跟她想象得差不多,但出手如此大方,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珍卿正准备上楼去,杜教授站在他书房门外,拉住她的小手问:“怎么从前年冬天,就不给爸爸写信了?”
    珍卿睁大眼睛看他,心里真是纳闷,谢董事长这种精干的女强人,怎么看上杜教授这种傻白而不甜的人?
    你都给三表叔写信,既不为疏忽亲女愧疚,更还说以后不会再管女儿。
    她脑子又没被虫子蛀空,为啥还要给你写信呢?
    就是现在,杜教授对珍卿的态度看似不错,她心里也信不过他。
    这里是谢公馆,又不是杜公馆。
    别人都一致认为,杜教授是小白脸吃软饭。
    那珍卿她作为杜教授的女儿,本质也是在吃谢公馆的软饭。
    她没那么心安理得——而且,从这家里的复杂情况来看,这软饭也未必能吃一辈子。
    杜教授把珍卿拉进他书房,问她在圣音女中如何。
    珍卿从前没来过他书房,乍一进来,见这里两面墙都是大书柜子,还有一个大博古架子,那架顶子离房顶很近了。
    东面的大书柜上,装的都是中式的书籍,有不少书还是线装书,还有那种书匣装起的大部头书。
    中间一的柜子装的大约是西洋书,装裱的形式跟中式书籍大不相同。
    还有一面博古架上,放置的就全是文玩古董了。
    常听人们用汗牛充栋一词,如果把杜教授这一屋子书,全都换成竹书简帛。
    那运书的牛不但要出汗,那说不定还会累死不少牛呢。
    杜教授的书桌面上,还摆着两本破烂的线装书,听说他是文学历史教授,看来日常还从故纸堆里长学问。
    杜教授问她在圣音的情况,珍卿自然要实话实说。
    她说其他学科都还行,但是烹饪、缝纫、家政课啥的,学校比较艰难,读经课虽然有点无聊,但是能帮助学习外语,倒也不觉得多为难。
    紧接着,她又说了记小过的原因,说这个学校宗教气氛太浓,而且也过于□□了,长久待下去没有益处。
    珍卿还请杜教授,谢谢那位卫安理先生——他是学校的理事,珍卿要在学校谢他,恐怕人多眼杂有闲话。
    杜教授沉吟片刻,先不说给不给她换学校,而是先跟珍卿说,外国的很多大学,都是教会办的。
    德国天主教会办的圣音女中,学生每年的成绩单,是寄往德国天主教会传教团。
    在圣音女中若成绩优越,可直接保送至德国的教会大学。将来要上好的外国大学,是容易的事。
    珍卿在杜教授面前,就不再遮遮掩掩的,就问其他国家的教会学校,难不成不是这种制度,她在别的教学女中上学,成绩好了难道不能保送?
    杜教授说别的教会学校,自然也有这种制度,只是他当初出洋就是念的德国大学,他自己觉得德国人办教育很好。
    父女俩人一直说话。
    岳嫂进来送了水果拼盘,又给杜爸换了杯热茶,还拿出桌旁的一个罐子,从里面夹了五块雪白的方糖,放进杜教授的热茶里。
    珍卿费解地扬眉,中国茶里加喝咖啡用的方糖,难道是中西合璧的新喝法?
    这杜教授对别的事不够灵光,通过珍卿对教会的不以为然,敏锐地发现她小小年纪,竟然是个无神论者。
    杜教授不由大感奇异,就李家庄、睢县那样的环境,怎么养出珍卿这样的无神论者?这真是说不通的。
    杜教授本人小的时候,在家中人的影响下,看过《玉历钞传》《妙庄王经》《目连救母》,这都是讲地狱阴司报应的一类书。
    他小小的脑子里,装了很多迷信的东西,小时候做梦,还梦见过地狱里的残酷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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