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翻个白眼儿,噘着嘴说:“我跟他说管啥用?也不能啥也不做,等祖父自己省过味儿,黄花儿菜都凉了。还是请亲戚们,搭一搭手。”
    珍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家湾的姑奶奶。
    可叹她老人家偌大年纪,为亲儿女们操的心,都没有为表弟操的多。
    她略犹豫一会儿,还是写了一封信,跟姑奶奶说了林家的事,包括她对林家人的印象。
    信的结尾表达期望,最好能给粮店换个掌柜。
    珍卿写完信,交给大田叔,叫他尽快送到杨家湾去。
    她心里存了此事,连出门的心思也淡了。
    这时候,杜太爷又溜达过来,问珍卿:“你不说要出门,咋还不出去?”
    珍卿刚才翻衣服,把从林家借来的棉衣,也翻腾出来了,她立刻心里一动,想给林家上点眼药。
    她就举着那旧棉衣,笑嘻嘻地跟杜太爷说:
    “祖父,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那天去考试,穿林小霜的旧棉袄,人家还问林小霜,我是不是她们家的穷亲戚,到她家打秋风的?”
    杜太爷一听,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咋说的?”
    珍卿无所谓地说:“我当时刚拉完肚子,浑身没劲儿,还总想吐,我啥都说不出来。”
    杜太爷不高兴:“你个不中用的。真叫人当成乡巴佬了,唉,林掌柜的闺女咋说的?”
    珍卿想了想,随意地说:“她?我看她也是个闷葫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杜老爷回想着,林掌柜的闺女,倒是个老实孩子,可她嘴可一点儿不笨啊。
    杜太爷有点生气,他很忌讳有人拿珍卿的身世说事。
    任何这方面的话,都能刺激到他的敏感神经。
    好好的,她孙女叫人给当成乡巴佬,还成了打秋风的,想想都心里堵得慌。
    珍卿看杜太爷的神情,就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
    她也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继续在箱子里找厚衣服。
    珍卿穿戴好了,就拣了些点心果子,袁妈帮她装裹好,她就拎上东西准备出门。
    袁妈送着她往外走,袁妈的老伴儿——老铜钮,主动地跟杜太爷说:
    “太爷,要下雪了,我跟着大小姐出门,看着大小姐别摔了。”
    但杜太爷瓮声瓮气地说一声:“叫她自家去,不跟人。”
    杜家庄风气不错,生人不容易进来,庄子里也没有大奸大恶(吧?)
    所以,珍卿连在族学上下学,从来都不用跟人的。
    珍卿挑了挑眉,没有吭声。老铜钮倒没觉得多难堪,只是有点意外的样子。
    杨家的两个表娘,把袁妈和老铜钮送来时,跟珍卿和杜太爷说过:
    厨娘袁妈和她老伴老铜钮,从三十来岁,一直在大户人家做事,向来是夫妻档一起做工,里里外外都很得力。
    杨家原来的意思,是觉得珍卿考上了学,必定要在县里赁房子住,多给杜家找个用人,也不会就说浪费了。
    但杜太爷,以为珍卿考坏了,暂时不必去县里赁房子,这个做杂活儿的老铜钮,看着也觉得碍眼了。
    不过,他一贯不虐待下人,只是发发脾气罢了。
    这一会儿,袁妈就扯了扯老铜钮,叫他老实缩着的意思。
    珍卿拎着点心,走出了杜家的院子。
    站在院里的罗大妈,看着太爷和大小姐都走了。
    她就脸酸地翻着眼睛,对袁妈老两口儿讥讽:
    “跟啥跟,一个庄子上,摔了也有街坊邻里扶。
    “啥事儿都要现眼,出风头,破麻袋想要做龙袍——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做那块儿料!”
    袁妈瞅都没瞅她,跟老伴老铜钮说:“小姐说想吃点荤腥,你把那鸭子收拾了,晚上给小姐炖老鸭汤喝。”
    微微驼背的老铜钮,应了一声,就麻利地去了。
    袁妈也理理衣襟,扭头往菜窖里去了,要找点什么菜来配鸭子。
    罗妈被晾在原地里,阴着脸,恨恨地说着:“新人刚过房,旧人丢过墙,老的小的都没良心。”
    她骂骂咧咧一会儿,也没有人理她,她自己走开了。
    珍卿自顾出门去,先往李宝荪家里去。
    到了李宝荪家门外,给了看门的长工两块点心,让他把李宝荪悄悄叫出来。
    那长工谢了一声,把点心揣进怀里,悄悄地进到里面,没一会儿,果然把李宝荪叫出来。
    珍卿把李宝荪拉一边,把点心包交给他,交代他别让人瞧见,把这些甜软好消化的点心,给他娘多吃一些。
    珍卿因不喜欢李家人,给完了李宝荪点心,一点没在李家门外多耽搁,就向南边走了。
    天上开始飘雪屑子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昏昏雪意云垂落,北风小意吹玉沫。
    天幕下世界这么大,有一个小小的她,而她在这个世界,也拥有立锥之地。
    林家的事情,总能解决掉的。
    而且,她终于可以上新式小学。
    正站在小坡上看山村雪景,想小资情调一下,忽听背后有开门声,有人出来泼水,一个女声高声问珍卿:
    “大小姐病好了,不好好念书,咋跑出来玩啦?”
    珍卿一回头,是她不太喜欢的女人——余二嫂。她小时候被杜太爷打,这余二嫂,就笑嘻嘻地跟她说:
    “你爷坏死了,天天就知道打你。我教你个巧宗儿,你爷那么多钱,你每回偷出来一点藏着,等长大了,你也学你爹你姑,跑到外面再别回来,那时候,你爷再打不着你了。”
    杜太爷打她一个小孩儿,固然不好。
    但余二嫂一个大人,却煽动仇恨,怂恿小孩子偷钱,离家出走,那也是没安好心。
    不安好心的余二嫂,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味道都不对,珍卿回她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歇好了再学,学得更好。”
    说着就自顾走开了,却听余二嫂在背后讥讽:
    “人不大,口气挺大,天天显摆多用功,吹嘘自家好厉害,连个学都考不上,还跟多了不起一样,真是粪车滚子掉了——摆的一副臭架子。”
    珍卿回头瞪她一眼,余二嫂扬着讥讽的脸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又咋样,就是说给你听的。
    珍卿正待不理她,忽见路上走过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麻婶儿,他男人名叫大柱子。
    珍卿心里冒出个主意,就笑得很天真地问:“余二嫂,你跟大柱叔家,是亲戚吗?”
    余二嫂莫名其妙,正在走路的麻婶儿,也嫌恶地说一声:“谁跟她是亲戚!八杆子打不着!”
    珍卿看着麻婶儿,诧异地问:“那咋老看见大柱叔,给余二嫂挑水呢?大柱叔真是个热心人。”
    说着,麻婶儿一瞬间狂化,猛冲到余二嫂跟前,日爹骂娘地指着她骂,说话间俩人大吵起来了。
    麻婶儿特彪悍地嚷:“你个卖屁股的xxx,你敢偷老娘男人,打死你个sao货!……”
    珍卿远远地劝说两句,见她们战况更加激烈,她就被“吓”跑了。
    快走到玉带河的时候,在外面喂狗的汤老汉,他提着木桶站着,远远地看着珍卿走过来。
    珍卿见状,连忙热情跟他打招呼:“汤爷爷,你家的狗咋拴起来啦?因为要下雪吗?”
    汤老汉咧嘴笑:“最近老有人偷狗,我给它拴在家里,免得叫人偷了。”
    珍卿纳闷地问:“为啥有人偷狗嘞?偷走了去剥皮卖吗?”
    那黑狗冲珍卿吠了两声,汤老汉按住那狗,笑着说:
    “剥皮卖是一个,天冷了,好多人爱吃狗肉,杀狗吃肉嘞。”
    珍卿“噢”了两声,准备继续走路,忽听汤老汉问她:
    “大小姐,听说你考学考不上啦?那你以后还念书不?”
    不待珍卿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语:
    “唉,考不上就不考了嘛,识几个字就行啦,哪有几个姑娘家上学的。
    “自古以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学点针线茶饭,管好家就行啦。
    “念书挣钱奔门路,那是男人家的事儿。这就像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它最能,各是各的活计,串了行可就乱套……
    “赶紧找个好人家儿,嫁过去生他几个大胖小子,你轻省当个少奶奶,那不好啊。”
    珍卿看他口若悬河,一方面觉得他是好心,一方面又觉得是陈词滥调,听来无益。
    但是这汤老汉岁数大,珍卿还是客气地说:“我妈留下遗言,叫我一定要读书。”
    汤老汉反倒动了怒,说:
    “那你不是没考上嘛,论念书,女人哪比得过男人,那头发长见识短,说的不就是女人家。
    “妮儿啊,爷给你说几句好话,别坐在地上望月亮,越望越高,越高越够不着……”
    珍卿有点生气了,反而笑眯眯地问他:
    “汤爷爷,你说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自古以来是这样。可是我咋听说,村南头有一家儿,他们家的猫,吃得肥肥的不管事儿。
    “他们家的狗,可最喜欢逮耗子,还逮得好极了,那家人把狗当宝贝儿一样,你说这是为啥嘞?”
    说着,她也不等汤老汉回答,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汤老汉提着桶进家门,想不清这杜大小姐,说的是个啥意思。
    他老婆就出来骂他:
    “个死砍头的,你跟人家有啥好说的。她骂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都听不出来,还说啥嘞说!
    “她打小是个泼皮,你别把她惹急喽,小心她拿石头砸你!”
    汤老汉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道:“个丫头片子,嘴壳子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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